大雪漫天飞舞,窗外一片白茫茫的世界,白衣胜雪的明菊在她的诊室刚刚给几位老远而来的患儿做完诊治。看着窗外的雪景,明菊若有所思。多年了,每当雪花飘落,明菊总会想起那年冬天的那场雪。白雪柔软、纯净,就像明菊的心,一如当年。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一个寒冬,大雪纷纷扬扬下了一天。傍晚时分,茫茫雪地上,长长的一串足迹从远处绵延而来。就像笔尖划过纸页,笔落之处,雪声嘎吱嘎吱,三个人正在雪中赶路。中间一个是明菊,一身大红袄子像雪地里的一团火焰。身后的老汉拄着一截树棍,一边走一边粗重地喘着气。还有一个背着一大包行李的年轻人走在前面探路。
上完一段山坡的时候,老汉停了停,咳着说道:“闺女啊,咱歇歇吧!”
明菊点点头,对前面的年轻人说:“大哥,你把包放下来歇歇吧,就放地上,不碍事的。”
年轻人憨憨地摇头,“没事儿,我有的是劲儿,站一会儿就行了。”
年轻人背着明菊的背包,每次歇息的时候要么就站一站,要么把她的包放在膝盖上,蹲一会儿,像是生怕积雪打湿了她的背包似的。明菊心里很是过意不去,要不是大哥帮她,这一路的艰辛她不知道该怎样撑过来。
歇息的片刻,老汉用冻僵的手在旱烟袋里拾掇起来。
明菊看他吃力,就笑着说:“我来吧!”明菊小心地在旱烟袋里择了些烟叶,估摸着卷成一个小烟卷儿,“是这样吗?”
“还好,还要卷紧扎些。”老汉接过烟卷,捏了捏,满意地往烟袋窝里装填,很快,一缕青烟悠悠地从老汉干瘪的嘴里冒出,向寒冷的空气中飘散。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群山巍巍,却见不到一户人家。归心似箭的明菊从省城一路而来,赶火车、搭汽车、走山路,眼见天色已晚,可离家还隔着好几道山。她用冻得有些发紫的双手捂着嘴呵了呵气,但冻僵的双腿仿佛越来越重了。疲惫、焦虑正一点点向她袭来,就像黑夜即将吞噬这一片茫茫大地。
老汉仿佛看到了明菊的心思,“闺女啊,莫急。咱今儿怕是赶不回去了。咱安安稳稳地走,不用怕,前面有人家了。咱就叨扰叨扰借个地儿歇歇。”眼前的情形也不容明菊再有多想,只得硬起头皮。
大地逐渐被黑暗吞没,雪地上三个人继续艰难前行。也许是疲惫的缘故,中途有那么一段时间,三个人都不再说话,深山寂静的冬夜里,如果不是雪地上嘎吱嘎吱的声音,仿佛时间也随之停滞下来。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隐约中明菊似乎看到了茫茫黑暗中渐渐冒出一丁点亮光来,那亮光就像风雨中一点闪动的烛光,又像密林中的一只流萤,仿佛她一个眨眼,那亮光就要离她而去一样。对于此时的明菊来说,那就是一盏希望的光亮啊。
“前面有人家!”年轻人的一句话打破了黑夜的宁静。三个人的队伍随之热闹起来。
不知不觉,三人已经到了一户农家门前,屋里的光亮透过窗户洒向寒夜。老汉轻轻推门,门开了,就像昏黄的亮光一瞬间将他们的影子投向身后的黑夜一样,他们一路的疲惫仿佛也随之甩在了身后。
屋里站起两个人来,一个弯腰驼背的老妇人和一个二十来岁的男青年。黑夜里,门口突然出现的的三个陌生人好像并没有让他们感到太多的惊讶。老汉客客气气地向老妇人说明来意,话还未完,那老妇人便说道“稀客,稀客,快进屋吧。”说完猛咳了一阵。
三个人扑扑身上的雪进了屋,老妇人弓着身子,拉扶着明菊在一张摇摇晃晃的椅子上坐下。她一面热情地招呼着,一面示意身旁的青年给客人倒茶。明菊注意了一下屋里的陈设,这是一间兼具厨房与客厅功用的屋子,墙边有一张裂了缝的柴木桌,一尊土灶占去了屋子的一大角,土灶旁的地炉里生着火,上面悬着一只冒着热气的黑乎乎的吊罐,地炉靠墙的一边摆着一只小凳和三把椅子,一把椅子靠背已经断掉了,另一把的膝盖部位钉着已经生锈了的洋铁皮,还有一把就是明菊坐着的。除此之外,便再没有别的家具了。
“妈,你坐这儿吧。”老妇人的儿子站在小凳旁说道。明菊这才发现,母子俩都还站着,而屋里能坐的地方也只有这个小凳了。
明菊正要起身,老妇人赶紧说道:“闺女你快坐,我来烧火,也没啥好吃的,就弄些便饭你们将就着吃点,今晚就在这儿歇吧。”
老妇人的儿子也跟着说:“不要客气,你们赶路辛苦,好好歇会儿。”
说话间,老妇人接过儿子递过来的一只陶酒壶,往地炉的红火灰上压去,再向地炉里添了些干柴,又用火筒吹了一通气,熊熊的火苗就夹着火星从地炉窜了起来,红红的火光照亮了原本清冷的土屋,照亮了每个人的脸。
几个人围着火炉,喝着茶,老妇人的儿子则在灶台边忙和。火的温暖与食物的香气在土屋里弥漫,这是在雪地里挨冻受饿了许久的明菊感受到的最实在的满足与幸福。很快,热气腾腾的饭菜已经端上了柴木桌。菜是酸豇豆和炒豆酱,饭是面鱼儿。饭菜简单但主人家热情,三个人一边吃着饭,一边与主人家聊着天。
“哎呀,我还以为你们是一家人呢,原来你们是路上碰上的呀!还好你们结个伴儿,要不然这姑娘一个人赶路多受罪呀!”老妇人好像特别注意明菊,交谈的话题仿佛总离也不开明菊,老汉也显得很热情,有时候明菊还未回答老妇人的问话,他倒主动的将从下午路途交谈中得知的情况一一告知。
“要说咱们这儿山旮旯里的娃娃能多读点书的有到少呢,更甭说到大城市念书学医啦!稀罕,真稀罕,这姑娘太了不起,太争气啦!”老妇人对明菊这个从大山里走出去的女大学生感到惊讶不已。
两位老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完了明菊,又说起彼此都还没有成家的儿子来。听到了这话,两个正在私语的小伙子都愣愣地低下了头。老汉仿佛看出了两个年轻人的尴尬,哈着酒气说道:“哈哈,也不要丧气嘛,开年了出门去,多挣些钱回来,说不定就领个媳妇回来了呢!”
“要领啊,能领个像这闺女样的就好啦!”老妇人看看身旁的明菊笑着搭话。不知是因为老妇人的话还是因为炉火的烘烤,明菊的脸红扑扑的,就像身上的大红袄子。
寒夜漫长,深山大林里,雪静静地下着。一座简陋的农舍抵挡了冬夜的风寒,浓浓的暖意包围着屋里的人们。谁说他们不像是真正的一家人呢?这一顿晚饭几个人吃得很舒坦,老汉放下了碗筷,又在火炉边慢慢装了一窝旱烟,围坐在火炉边叭嗒叭嗒地抽起来。缕缕烟气与地炉的柴烟一起弥漫飘升,漫过熏黑了的屋瓦,渐渐向夜空散去。温暖的炉火让明菊有了些睡意,仿佛让土屋也要在夜下安然地睡去。
“闺女,夜里你就将就在这儿睡吧。”老妇人拿着油灯,把明菊带到一间挂着布门帘的屋里,又亲切地叮嘱了几句,才慢慢转身蹒跚着离开了。就着昏黄的油灯,明菊在垫有稻草的床铺上躺下。灯影摇摇,门帘外的交谈时断时续,若不是对家的想念再一次潮水般袭来,她或许会有躺在自家屋里的错觉。寒冷的冬夜、陌生的人家,还有白天雪地赶路遇上的那一对父子,这些形象此刻一并在她脑海里浮现、交融,那么遥远、那么巧合,又那么自然而然。隐约中这些形象不断延伸,仿佛越过了雪地,越过了山峰,一直连接到自家门前。静静的冬夜、静静的小屋,明菊静静地睡着了。
那一夜,明菊睡得很踏实。次日天亮,雪停了。
朝阳从莽莽雪岭向大地洒下金色光芒的时候,明菊醒来了。明菊怔了一会儿,回想起了昨天的经历。她轻轻掀开布门帘,眼前的一幕让她惊呆了。老汉和两个年轻人正趴在那张摆在土灶旁的开裂柴木桌子上,老汉的背上搭着一件袄子,两个年轻人则将两手捅到袖口里,将头蜷得紧紧的。昨夜,他们竟是这样度过的。
明菊轻轻推开门,金色的朝阳扑面而来,茫茫大地仿佛披上了一层薄薄的金纱,一袭大红袄子的明菊站在农家土屋的门口,她轻轻拈起一团白雪,晶莹、柔软的雪团在手中慢慢融化。面向巍巍群山,明菊的两眼闪动着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