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曹本人最初并不姓曹,只但是他小时候被过继到了曹家。
曹家当时算是柳庄村的大户了,老爷出门的时候还会备辆驴车,老曹那时也不叫老曹,小不点子躲在他现已回想不起来的称为爹的那个人的身后,他是随着爹来要饭的,青黄不接的年岁,家里还有好几张嘴的吧,他的爹和曹老爷轻声说着央求着什么,得了两碗高粱面,他的爹便感恩戴德鞠起躬来,老曹当时蹲在门外面用树枝画着叉叉,突地被一个癫癫的老太婆抱了起来,一边抱起一边哭喊:“小蛋小蛋,阿奶想你啊你还是回来了。”那里哭着就是不撒手了,一小溜的眼泪在她灰凸凸的眼球里转巴几下快沁沁地淌下来,曹老爷也是慌了,娘,你咋啦咋啦地问。她拽着老曹不撒手,老曹也乖乖地给他抱着,这曹老爷原先也是有个小子,长到老曹这么大时突然跑丢,老曹的娘天天以泪洗面,时间一长,眼睛哭瞎、精神也不大好了。但却从未这样抱过一个孩子,曹老爷就把老曹拉过来细细地看,这孩子浓眉大眼,越看越心生欢喜,当下就和老曹的亲爹把孩子留下几天的心思讲出,又给了他两袋玉米谷子杂面,老曹的爹拿了面抹着眼泪走了,走时还看着老曹说你在这玩几天,爹来接你啊。老曹大约是懂事了的,天天还在门口画叉叉,可却再没等来他的爹。或许他爹觉得他自此富贵了的。
老曹也的确油了不少年,有米粥喝了,窝头都能整个整个管到饱了,也有学上了,还没学几个字呢,不知怎样曹老爷说被带走就被带走了说死了就死了。然后好在曹老爷的婆娘心肠不坏,走哪带哪也是当亲儿子疼的,老曹就一路饿着肚子长大了,曹老娘觉得老曹学业不成,便催他去学了修自行车,自己也能讨口饭吃不是。可没等老曹手艺学成,曹老娘因年轻时四处奔波累出一身的病而一命呜呼了。
人都爱到老曹这来修车,因为他技术好收钱还不贵。时间一长连带着也修点鞋。他总是一脸憨憨地笑,往来的好像不厌恶他。一到中午,老曹的婆娘就提着饭篮子,俩口就在街头小铺子那解决一顿饭。
李家的、赵家的婆娘,倒经常找老曹来修修鞋子,她们的头发还绾个髻,穿着长裙拎个圆布包,当家的捎带管些事,活得也算有几分体面,偶尔在老曹的车铺子遇着了也讨论下百货公司摩登的裙子,哎吆哎呀,那柜台子里的香水都是看不懂的洋文哩,隔着玻璃我都能闻出香来哪,还有那种尖跟的新皮鞋你说能把身段挑的要多好看就多好看,咱要是把这些个物什都弄身上了可比明星还耐看呢哈……
两个女人说的开心,老曹把修好的鞋放好在袋子里分别给了两个女人,嘴里念着:李太太,您的鞋子修好了。赵太太您的鞋子也好了。两个女人倒兀自觉得胸腔内有股子气充盈起来,接鞋子的手都多了些太太们的妩媚。哎吆,叫啥太太,哪里敢称太太,老曹就是会说话呀。说罢各自给了钱笑吟吟地走开。
车铺子每逢下傍晚,总聚着几个老头下象棋,老魏头是风雨无阻,每一天必到,据说老魏头的儿子在省城做着大买卖,总是听他说儿子的铺面前总是人山人海,上回他去那光是模特就找了八十八,个顶个的好看,老头们唏嘘一片,那肯定都跟画上的一块好看,听着的没表态有了的,听完的微微一笑的也有着了,老倔头往往是最不喜听这般话的,似心被这话压到水底似的胀得慌,我就不信,你儿子那么有钱咋还不接你去享福。老魏头就张张嘴不接话,哈哈笑两声转向老曹那说,老曹,我儿子铺面门口一天的人数你摆摊三十年都看不到那么多的了。老曹就搓搓手,咧嘴笑。老倔头吐了口里的茶叶白了老魏头一眼,最末走时,还要跟老曹碎了几口,你说老魏头一天不吹牛是不是就吃不下去饭。我闺女婿但是当大官的哩谁像他这个逮谁跟谁吹。老曹的眼里忙挤出几抹羡慕的神色,看的老倔头顿时觉得神清气爽起来。赶明个,我把我女婿送的好茶叶带来给你尝尝。
老曹真出名倒不是他这修车的技术,而是他冲进着火的房子救了个老太太,老太太这家紧之后就敲锣打鼓送了锦旗来,一口一个大善人地喊,场面好看的紧,老曹被人群簇拥着脸涨的通红倒透着几股说不出的英勇来,自此老曹就多了个外号“大善人”,而李家当家的经过路口斜了挂那的锦旗一眼,一口痰就滚到摊子的一根木柱子边,老曹看了一眼微微笑着没搭话。又过了许多时日,老赵家的婆娘又来修鞋说你不明白吧,那个姓李家的当家的裹了他老板的钱想携小姨娘跑了的,结果被逮回来腿打的脱节了。赵太太说的活灵活现,老曹的脸上不禁泛上了几抹同情,哎吆你同情这作死的人做什么,老曹你果然善良哪。老魏头有些日子没来了,据老倔头说估摸着他儿子的公司不济了,债主天天围着门呐,听说他病啦我还专门去看了他,讲真的啊我不是去看他笑话的,他倒还把我轰出来了哎这老头,要强了一辈子了。老曹嘴里嗫嚅着说,可怜,可怜啊,改天要去看看他去。老倔头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老曹,你就是个善人呢,你这样的人不多啦。
是晚,老曹回家要婆娘多炒了几个菜,自顾自地抿了好几口,婆娘小声说,平时不喝酒今个咋啦。老曹不语,直觉丹田气沉内心舒坦不已。一时竟哼起小曲,然后朝屋内灶上的婆娘喊,把我的酒都放好,以后都喝得着。
外面是黑暗,雨沙沙地落在屋顶的斜窗上。能够看到那尘封表面湿漉漉的痕迹。在这建筑物以外的黑暗空间里有亮着灯的窗户,人们在窗帘后面移动,专注于他们每夜的工作和梦幻,每个人活在他自己那幻想、欲望、仪式和爱好的小小的茧里。
明天你还去看老魏头不?去啊,不喝了,明天把这酒也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