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游
成仿吾
近来我对于自己的游情,渐次发生了一种极强烈的反感。最初,我还只觉得闲着手不做事不像样;其次,我渐渐觉得我这个人真不中用,真可鄙弃;最后我近来开始自己轻视自己起来了。这种自己轻视自己的感情,我只在学生时代有过几次。那时代,或是因为偷懒,或是因为神经病发作,或是因为要特别准备考试,不得不向学校请假的时候,虽然也喜欢暂时可以不做机械式的苦工,然而心里总有点觉得不大好过,有点怕见别人。在别的学生全体在课堂上课的时间,一个人独在家里闲居。或穿着制服在街上跑,这实是比什么苦工还要苦的工作。家里的,窗壁器具显.出一些使人发汗的冷齿来,街上的行人的眼睛好像是专为猜疑一个离群的学生而生的,就是那素来极老实的太阳,他也迟迟不进,故意要使人烦恼。这时候,不论自己怎样辩护自己,总不免要觉得惭愧,更由惭愧而渐渐轻视自己。
我坐的人力车把我从龌龊的市中向龙华拖去的时候,这种感情又开始来缠绕我。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当我要去探春的今天,好像比平日要勤快一倍的样子。虽然我不能了解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忙,然而我从他们中间通过的时候,我只觉得好像我面前有一团熊熊的烈火。这个车夫好奇怪,他的跑法与别的车夫完全不同;别的车夫总是一耸一踊地跑,他却把全身当做了一个螺旋,在向空间螺进。我很惊讶地凝视着这个螺旋,心中却不住地把我与他的不同的两个世界在比较。一样的往龙华,偏有这样不同的目的,不同的状况与不同的心境!我打量他的身体,不像有什么缺点使他不能算一个人,他一样也是人的儿子!我这样想起来,恨不得马上跳下来让他坐上,我们来轮流拖着车跑。然而--纵不论及我的左脚有病,就只这被些少的知识去了势的我啊,恐怕拖不上两步。就要把我车上的乘客倾倒。我越想越觉得心里烦乱起来,我倒羡慕这车夫的平和的心境。
自从爱牟去了之后,我心里更加寂寞起来。又因为病卧了几天的缘故,我只觉得异常烦恼。回国以来恰恰三年了,我的有限的光阴,总是这样任它流去的吗?这只给我失望的痛苦的文学界,还有什么可以留恋,纵忍痛含羞而不足惜的吗?我非去与~切的门阀讲和不可吗?我将听从我们那些可敬的社会运动家的话,也做些"干呀!干呀!"的文字印在纸上,使那些正在读书时代的,热心社会运动的青年拿去叹赏吗?诸如此类的问题时常在我的心头来往,我的神经病时常待发作,犹如在寻觅出路的一团高压的烈火。
今早嚼着面包看报的时候,看见了泰戈尔欢迎准备会的一则纪事,我心里大不以为然起来,我向T这样讲:"这些人比我还要闲着不做事,我都觉得可以在他们脸上吐一脸的痰。"
"你以为他们闲着吗?他们是忙着想博一点小小的名誉。"
"那就更该死了。"
我狠狠地把报纸丢向一边,却抬起头来观看窗外的天色:在我窗子的上半部横着一片长方形的天空,浊得像牛乳一样;只右边的一角,露出一个好像无底的澄碧的深井。一方面低迷的天空好像要压到身上来,他方面那一角闲静的春天,又好像美女的明眸一般,在把我勾引,使我恨不得便向这无底的深井中一跳。据我自己的经验,这种恼人的春天是决不许人坐在家里心平气和地做事的。我于是想起了病中不曾去看的龙华的桃花来了。
前礼拜扑一个空,扫兴回来了的N说;现在该开齐了罢。
开齐与不开齐,我可无暇多管。住在上海好像坐牢,孤独的我又没有什么娱乐,在外人庇荫下嘻嘻恣欲的狗男女又使我心头作呕。外国人办的几个公园,都红着脸去游过多次,半淞园又那样浅薄无聊,此外还有什么地方可住?--我心里这样乱想时,我们都已穿好了衣服。
刚下了楼,邮差送来了一束信件。约略把要紧的信看了。信以外的是一些投稿和新出来的书籍,杂志与报纸附刊之类的东西。近来我渐次欢喜看外国的名家小说起来,我最怕看给我们寄来的这些物件;一半是怕增加失望的痛苦,一半是因为我近来痛恨这种糟踏好纸、迫害排印工人的无聊的出版物,我把一部杂志扯破,分给了N和T,叫他们如历时利用。我自已带了几张什么周刊附刊;留下的两张却屈它们代替了一个鞋刷子。
"谢谢。"
N和T一时猜不着我在向谁说,呆住了。我近来因为痛恨游惰的缘故,时常痛骂我所认为游惰的人。对于这种专门写些无聊的文字出风头的闲人,我的愤怒便再也按不下去了,不管T怎样向我申说这是可以伤那些作者的感情的。
我们渐次离开了窒息的尘烟,渐次走上了田间的土路,我在车上不住的乱想,但是我前面的螺旋,常把我回想的眼光扭了过来,使我想不起有系统的思想,我想起今天是来游春,我决定不再乱想了。我开始注意路旁的桑树,开始注意田间的人家,开始注意远方的缓舞风前的弱柳。
乳浊的低空里,渐次有成群的矮树在吐着淡青色的轻霞,望去好像一个小儿方从梦中微醒过来的样子。看,它因为准备起来跳跃,已经开始徐徐地呼吸新鲜的空气了!
游人好像渐渐增加起来,汽车墓地从身旁过去,惟在一阵突起的飞尘中留下一声可以截铁的、锐利的笑语。马车得得赶上我们来,得意的年青的男儿,骄傲的美妙的少女,很高傲地望了我们几回,便扬长而去了。
我们尽在沙尘中苦煞,我的螺旋好像不能前进的样子,富儿们的车马却早已流水一般的过去。我的脸似乎被沙尘披满了。骄傲的有钱的男女们!你们在华丽的大货店或大菜馆装点门面好了,为什么要来虐待路上的行人,轻侮这失意访煌的我?
渐渐有一株一株盛开的桃树掩映在陌上人家了。游人都左顾右盼,指点相呼,好像全然沉灭在桃花的观赏了。只有汗流浃背的车夫,却仍在一心猛进。
右手边有了一片泛着红潮的桃树,但我们的车还是前进不止。又走了不少的路,我们才到了龙华。游客已经来得不少,一座高塔先牵住了我的注意,回头一看,却在一片车马的那边发现了一所寺院。N把我们引进了这寺院里。这是"龙华古寺"。游人已经挤得满满的了。妇女们在忙着烧香,男人却只是东奔西走。寺的建筑并不佳,两侧都有丘八住着,苍白的和尚使人看了作呕,除了丑恶的木偶之外,似乎没有一点可以使人发生宗教的情感。一些艳装的妇女在到处烧香跪拜,我从前只知道大绸缎店与大洋货店是她们最有用的地点,现在却发现了她们还有这一种用处。我们在人丛中混了一阵,觉得烟雾难当,便让N殿后,匆匆逃窜出来了。
"看桃花去罢。"--我的这个提议使N呆住了,他看了看我,知道我不是被烟雾薰得神经错乱了,才告诉我这里的桃花不甚多,我们一路行来所见的已经不少。我听了他的话,几乎笑了出来,因为以桃花著名的龙华只有这寥寥的几株,实在未免近于滑稽了。
我们想极力避开这些浅薄的男女们,便取了一条僻静的路走去。转几个弯,我们已经离开他们了,打破了一切的障蔽,自己诚恳地投到大自然中来时,世界要比平时光明几倍。我现在觉得我的脚步轻快起来了。勤快的农夫,质朴的农妇,他们在从事种种迟钝而平和的工作,孜孜不息。这光景又使我愧恨自己游惰起来了。一个连长带了一队步兵从田中绕过,我心里暗想这也是些闲人,我们的民族全被这种种闲人弄成一个不可救药的僵尸了。
也不知道要往那里去,偶然走到一条溪边。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站在石桥上乱喊。我们急忙走近,依他的视线看下去时,水里面隐约有一个小人头在上下。我想向溪边跑下去。却早看见一个农夫"扑通"一声,跳下去了。溪水并不深,转瞬之间,这个不幸的小儿已经被抱上了彼岸。我们掉转头去看那边泛起一片红霞的桃林时,便对N与T说:这个男人是我们的社会运动家的代表。
绕过一个人家时,先锋N忽然站住了。几个年轻的姑娘在那里写生。N轻轻告诉我这是他母校的学生,顶前面的便是他曾说过的D姑娘。我们轻轻走过去。D姑娘笑向N点首。她们好像才来,画面还是些白纸。我们怕她们不好意思,便称徐踱过去了。我心里想着N对我说过的话,觉得D姑娘她的红颊美过桃花,她的心情更是优美无比。
到处有一种醉人的香气,我深深吸入胸中,自己觉得快要醉了。我想起日本西行的一首和歌来:
年轻的生命,我愿在好花下边,与春俱谢了,
当那阳春二月间,明月团圆的时候。
心中忽然起了一种悲感。我遥望着远处,那边渺不可即的远处,但愿我能够颓然倾倒。
一个小小村落前有一片鲜美的红霞。我们从田间的小径走到了它的前面。我们在桃花下立了一回,觉得彼此的脸上都有点红了。迎着春风走来,又寻到了盛开的几树。溪那边有一所私人的亭园,我们寻着一条小桥跑过去,叩开门,在园内走了几转。
我的病脚到底易疲,我渐次落在后面了。N和T见我这种情状,便也提议早点回家。我不愿打断他们的游兴,反而要他们多跑了几处地方。我们再从石桥经过时,日已西斜,写生的姑娘们已经不知何处去了。
疲倦毕竟逼我坐了车回家。我心里自问:我的一生便只能这样游惰的吗?我向两边的桃花告别,桃花也好像入了一种反省的心境。这回的车夫不像那个螺旋,只是一跳一耸。我的脑中充满了桃花,烟、雾,写生的姑娘,民众,运动家的代表……
作者简介:成仿吾(1897-1984),湖南新化人。长期从事教育工作。著有《流浪》、《使命》等。近年出版《成仿吾文集》、《成仿吾教育文集》。
摘自:原载1924年5月《创造周报》第引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