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深处其实早已埋下草籽,只有当有着与曾经相似温度的暖风吹过,那些深处的草籽才会露出头来。当告别冬日的第一缕春风迎面拂来,内心的坚冰似乎也哔哔剥剥地开始解冻,记忆就像潮水一般把我淹没。
对于在外的游子,印象最深的莫过家乡。对于孩子来说,记忆最深的自然是吃和玩了。
春天刚刚打头,田里的荠菜已经勃勃地铺满了田里各处的小道。远远望去,像一道道绿色的分割线。其实荠菜在冬末就有少许可以上市的了,但是腊月家家忙着杀猪宰羊,哪有人有心情去关注田里的野菜呢?但是荠菜并不丧气,默默地暗自努力的在冬日的寒风中生长着,为的是能在春节过后给吃腻了鱼肉的人们换换口味,清清肠胃。荠菜切成段放点菜籽油炒一炒,端上桌,一盘苍绿——那是历经严冬而依旧坚忍的颜色。现在有人把荠菜剁碎作馅儿用来包包子包饺子也别有一番风味。荠菜带着田野的清香,带着晨露的澈明,带着夜风的自由,以一种粗犷潇洒的姿态与精细滑嫩的面粉一起入口,好像欣赏着胡杨与西湖的搭配,冲击而和谐。
家乡流传着“三月三,荠菜赛仙丹”的说法,荠菜的保健效果也是为人称道的。看到荠菜我总想起小时候和姐姐一起挑着篮子去地里挖荠菜,回来奶奶拣出我们误拾的杂草,在大灶前给我们煮荠菜丸子吃。荠菜丸子固然鲜美,但我记忆犹新的却是奶奶站在灶前的模样,核桃一样皱缩的脸在水蒸气的滋润下也平坦了许多。虽然老灶不过小小一方天地,奶奶却好像在这里找到了人生的意义。事不在大,关键是那颗为爱付出的心让奶奶岁月划过的生命闪烁着迷人光彩。慢慢的,奶奶好像幻化成一株荠菜,在寒风中勇敢地笑着……
荠菜吃过不久,春风就吹遍了大地。细长而光滑的竹竿又架起来,为豌豆攀爬做准备。其实豌豆除了豆子可以吃外,聪明而勤俭的家乡人发现豌豆的嫩叶嫩芽也是可以吃的。我们都管它叫“豌豆头”。浅见摘下满满的一篮,还盈着生命的绿意,看着便让人欢喜。豌豆头鲜嫩多汁怎么做都好吃。用热水焯一焯,放些许盐巴拌一拌,便是一盘清香诱人的凉拌菜。放点菜油炒一炒,碧绿透亮的菜汁便渗出来,流动着更加引人发馋。还可以把豌豆头焯水挤干盐渍密封,浓缩成一整罐。到了夏天拿出来又是绝佳的开胃小菜。
春天步履轻盈地走了,火热的夏天就迫不及待地来了。炎热的夏天,最好的解暑降温的水果莫过于与西瓜了。别看那些冷饮雪糕花里胡哨品种繁多,哪比得上一个皮薄瓤甜的西瓜来的实惠解渴呢!我的家乡东台是著名的西瓜产地,“特小凤”西瓜享誉全国。“特小凤”西瓜个头不大,皮薄如纸,瓤纱而甜,籽饱而少。把西瓜放在冰凉的井水里泡上半天,接了地气的西瓜更是阴凉可口,一个人吃三个都不成问题。
夏季是个生机充沛活力盎然的时节,大人们都坐在树荫下或巷道里纳凉聊天,小孩子们却更愿意穿着汗衫三五成群地跑跑跳跳,跑出了一身汗反而觉得更加痛快。孩子们的游戏简单而有趣,用谁家盖房子丢弃的碎瓷片就可以玩上半天。把瓷片反过来放在地上,一字排开。孩子们手中再那一块瓷片对准地上的瓷片狠狠地砸下去,看谁能把地上的瓷片翻过来。当然力度是必要的,技巧和角度也是成败的关键。
有时候孩子们也会就在一起炫耀吃方便面是得到的画片。除了简单的欣赏和炫耀,孩子们还把摔瓷片的玩法延伸到拍画片。当时集画片风靡,为了得到一张缺少的画片,有的小家伙甚至能一整天“废寝忘食”地蹲在地上拍拍拍,手拍肿了都不愿离去。那种赢得梦寐以求的画片时脸上洋溢的兴奋得意至今历历在目。画片并不值钱,但一个孩童对它执着的追求和为此付出的努力却那么令人感动,单纯地令人落泪。
然而这多是男孩子的游戏,女孩子们则更倾向于那些蓊蓊郁郁的花花草草。花环是没有多少人会编的,但我们都学着《情深深雨濛濛》里的剧情,折几支狗尾巴草圈成戒指戴在手上。还有一种广受女孩子欢迎的小野花,学名不知道叫什么,家乡人把它叫做“芝麻点”。当知了开始聒噪时,星星点点的芝麻点就开遍了所有荒地。淡黄或淡紫的小花还是花骨朵儿,只留出瓣口的一抹颜色,娇羞而好奇地打量着陌生的世界。女孩子们喜欢摘下几朵,用力地摁在耳垂,小花茎部被挤出的汁液凝固后把含苞的小花粘在耳垂,好像一个个别致的耳钉。然后女孩子们会跑到男孩子嬉闹的地方,希望自己喜欢的男孩子能说一句赞美的话。别看孩子还小,心里可透亮着呢!然而呆了好一会儿对方还没有反应,下意识地轻轻触摸耳朵,原来那枚别致的耳钉早已不知所踪。女孩子好似恍悟又有几分自慰几分自恼地走开,又跑进那如星的“芝麻点”花丛了。
但是行走在绿意中,也要注意一种全身是软刺的毛毛虫。当地人管它叫“杨辣子”,我也分不清是怎样写的。因为多寄居在杨树上,所以此“杨”应当是不错的。若是为了表明此虫掉在人身上那种又疼又烫又痒的感觉,写作“杨辣子”或也无妨。不管这种虫被描述得怎样可怖,我没亲眼见过终是不信。看到好友鑫鑫被,“杨辣子”毒到,每天不用上学还好吃好喝地被伺候着,心里还有几分期待。于是常常故意走到杨树下,既能赢得勇敢的美名。又能有几分“悠闲生活”的希望。
然而终于有一天我遇到“杨辣子”了,没有点在我身上,却掉在我面前。看到那只红彤彤的肥胖毛虫,全身布满了尖利的软刺,随着毛虫的蠕动,那身肥肉抖动着,那身软磁也跟着抖动着。我看得全身冷汗直冒,双腿发软,硬撑着走出杨树的树荫——被这样的虫子扎到,该是多么的恶心而痛苦啊。心里那点小期望瞬间土崩瓦解。所以到现在我都不敢靠近杨树,深怕有毛虫突然袭击。
丰富多彩的夏天过去了,秋天就显得有些单调了。秋天是豌豆头的二次成熟期,此处不再赘述。而秋天还有另一种成熟的野菜——马菜,即马齿苋。家中没有种过马菜,所以我不知道原始的马菜是什么样的。我之所以对马菜印象深,是因为太婆婆蒸的马菜包子。还记得她挪着“三寸金莲”爬上梯子拿面粉,慢慢和慢慢和,似乎那些陈年的故事和古老的时光也被她一并和了去,而她只是微笑。太婆婆只蒸马菜包子,因为马菜是最坚强的菜,晒不死也冻不死。她说这些话时浑浊的双眼会透出一点清明。对于太婆婆的过去我不甚了解,只知道她年轻守寡,独自一人把外公兄弟姊妹六人拉扯大,其中的坚信想也知道。然而那时候小,什么也不知道问。现在斯人已逝,徒留我心中遗憾。偶尔迟到马菜包子,就想起太婆婆和那句关于马菜的评价,以及那段在时光之河里静谧流淌的时光,隐隐地传达着什么。
当吃过了冬至的水饺,我们就日夜盼着雪花的来临和火红的春节,等待着又一次季节的轮回……我们在路上,一直在走,我们生命的全部意义也就在路上了,不是吗?
我想我是幸运的,因为我拥有这么多与自然,与真爱,与故乡,与亲人有关的回忆。记忆是厚重而宝贵的,正是它是每个人变得独特。
因此,我为那些在灰色城堡里长大的孩子们惋惜。他们衣食无忧,却体验不到真正的快乐。被电视,电脑,电玩围追堵截的新一代长大后难道只能拥有千篇一律毫无特色的网游记忆吗?
没有独特细节的记忆是失败的,没有独特记忆的民族是可悲可怜的。因为记忆承载的不仅是个人情感,也是那一方水土特有的人情世故,更是一个名族独一无二的文化因子啊。
你可以想象北京没有胡同,上海没有弄堂,江南没有小桥流水,西藏没有皑皑雪山吗?没有地域特色的地域不叫地域,叫地区;没有独特记忆的精神家园不叫家园,叫荒原。
我的祖辈们还有庙会,赶集……
我的父辈们还有抽陀螺,抖空竹……
我们还有丢手绢,跳格子……
我年幼的弟弟妹妹们却只知道苹果和微软……
我站在他们面前,看见他们迷茫的眼,几乎要哭出来。
我心痛啊。先进的现代文明啊,你到底给我们带来了什么?
如果我有了孩子,一定不会让她在城里长大。我会把她带到乡下,带到一个真正自然真正能给人思考启迪的地方,让她去触碰那些鲜活的生命,眸子里装满青山碧水,心灵鲜活敏锐得能感受一朵花的伤痛……
质本洁来还结去,我们来世上走一遭,能带走的唯有记忆罢了。如果我们连可以咀嚼的记忆都没有了,我们还剩下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