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天光大白,窗外的林子间,鸟雀的叽叽喳喳早就像炸开锅了一般,远远近近,或者不远不近地传来。这是一处临窗的咫尺的坡地,一些高高低低,或者不高不低的树木,抑或竹丛,尚还带着并未完全褪去严冬方过的清凉与稀疏,在这晨,无事地屹立。那些树竹的脚下或者之间,零散的枯黄的灌藤,似乎并不像真的死去,早就等待着在这春的洗礼中苏醒,再在季节的轮番的催情下,又再次爆发出蓬勃的生机,并且要瞬时就席卷一切的样子。我瞧见了这一幕,差点笑出了声。
那些生动的而又活蹦乱跳的鸟雀的啁啾,只闻其声不见其影,且又纷杂,我分不清谁是谁,兴许是麻雀、喜鹊、斑鸠一类,会不会有黄鹂、鹦鹉、野鸡,我倒是没有亲见。或是亲见了,我也未必分得清。我只知道那都是些鸟,印象中高昂的猎枪总是会在不察觉的角落悄然地指向天空里林梢上它们的身影,即便只是儿时的浅淡的记忆,电影里的一处不经心的稍纵即逝的掠过的镜头,我也会被一种突然而来的喜痛,搅得心里头顿时不是个滋味。是美好,是杀戮,是勇敢,是夺食,可真是矛盾极了,难免会在幼稚的善良的心里面浪涛汹涌,即便最终吃得了美味儿,可也久久不能平息。所以长这么大,我还真没杀过几样东西,唯有捕鼠让我感到莫大的痛快,与难得的正义。
对于树竹灌藤一类,小时候在农村,或者在小时候的农村,又或在农村的小时候,我倒有过不少次的涉猎。我记得有种细杆的树,在腰身以上总会长出雨芽,父亲叫我摘,我就掂起脚或者不掂脚地摘,切成沫子拌在菜里,却也有种怪怪的新奇的味道,据说那叫春芽。竹林里有我不少的记忆,有时候就感觉像天堂,逮鸡、追狗都在那里完成,并且乐癫癫的,很有一番玩意。当然,也会去脚上掰了嫩笋回家煮了吃,还会去枝叶间寻找一种黄色的笋子虫,埋在小撮的枯草败叶中划了火柴点了火烧,香气四溢,脆得掉渣,那个馋样大抵一直漫延至中学的时候。当然,也去老家屋后的竹林里刨了拢了笋子壳、枯竹叶一类,捧进背篓里弄回灶房里烧火煮饭吃,那是常见且常用的柴禾。农村常用的各种竹器,都是它无私的奉献。树木就不消说了,修房子做家俱哪样都少不得。所以有时候想起来,农人真好,总是取之于自然用之于自然,总能于广博与万能的泥土中种出或挖出各种所需要的东西,尤其是日日赖以生存的食粮。
城里人恐怕早就忘了这些,他们似乎更喜欢雕琢的粉饰的更富予现代文明成果的东西,即便是被滥用的化学品,或者化纤,大不了闹闹渲泄下情绪,却不会真的去拒绝,或者鼓起勇气去讨伐。我从当初跃出农门的喜悦,早已变得久居城市后的沦落。一个城市里的农村娃,总还是对泥土有着种种的回甜与不甘忘怀的记忆。甚至很是厌倦所谓现代文明带来的那份不安,于是就宁肯寻了时间去一些自然的地方,或者在经过乡间时多瞅上几眼那些田野,以及田野里随处生长的树木、竹林与灌藤,都觉得有一种滋润的走近。城市是一种供以生活的环境,可心结这种事,却也未必就能奈之何。说不定,一株小巧的植物,一只掠过头顶的小鸟,一朵远远飘浮的白云,一条不声不息默默流淌的小河,都是一处无以言说而又美不胜收的小天地。
当然,叶公好龙者众,我也说不定就是其中一只。我经常这样反视自己,怀疑自己,审判自己,以致于一个人呆坐都像在与整个世界说话,或者讨论。可见,我的内心有着无数的声音,别人的,自己的,各种观点与喜恶,莫名地拥挤与冲撞,我只好当一个不被人知的判官,时时裁决某件事某种行为与现象,对错是非哪样更多一点,更明显一点,更人性一点,更贴近草莽的世间一点。所以我总是不知寂寞的,在心底里可是个大忙人。人生就几十年,我不肯浪费更多的时间与精力,去跟人聊些不入心的事,甚至虚伪的机巧的浮躁的,包括诸多无聊的争论。我也懒得去伺弄所谓的清洁及其秩序,以至于一个给我送几箱啤酒上门的超市的小伙子,一跨进来看到乱糟糟的就问,还以为我是足不出户昼夜不分的黑客。我只好讪笑,搞文学的,嘿嘿。他便懂得似的点点头,再哦上一声。
前阵子,不太刮胡子。遇了人问,便说没心情,或说扮沧桑。其实这也未必准确,只不过随心罢了,且无大碍。我几乎不在理发店刮胡子,喜欢自己在家时,早上洗漱了,想起了就随手取过双层的剃须刀,挤点白色的剃须泡到掌心,在嘴周围抹上一圈,再来来回回地除草,要不了几下,便明明净净的了,舒服,自在,不以言说。我更在乎那些市井里的人的那些千姿百态,各种表情,与内心的折射,既而去想到各种命运,与命运的可能。就像人这一辈子到头来都会死,那么在这世上的几十年,又会经受一些什么样的坎坷、喜悲与历炼呢?想想就觉得很丰富很浩瀚,何还有心思去闲话去瞎扯?
林子间的鸟雀依在无我地啁啾,无论有没人理会与瞄准。林子间便是鸟雀们独一无二的世界。它们看不见这人类的庞大的现代文明了的世界里,有着多少悲欢离合,爱恨情仇,与尔虞我诈。我都只是笑笑,并无歧视,也无忿恨。这些游荡于自然与自然之间天地里的小动物,又何尝不是一种精灵,它们总是与天空很近,与日月很近,与泥土的腥气及其滋养的树竹灌藤的芬芳很近呢!那是无论讨不讨生活我都做不到的,虽然我并不为这早就直立行走且还可以衣冠楚楚的人类的本身而自卑。
我喜欢每一个天光大白的醒来,一醒来就听得一片鸟雀的啁啾,于是我这醒来的一刻,清醒的一刻,从黑夜的深处漫长沉睡后的一刻,便也感到轻松与亲切了。黑夜总是给我带来一种莫名的无从抗拒的重压,可是我都得一一地去经历它,若是醒得多点,就会觉得孤独愈浓。可是我又在无数的黑夜里饮酒,独酌或是群聚,一头倒在床上就睡,倒也梦靥不多。沉沉的,像黑夜带给我的感觉,不知算不算得上一种无来由地逃避。可是,人世泱泱,我又能逃到哪里去?
然而,过一阵子,就连这林子间我也要告别了。即便一觉睡到天光大白,醒来的那一刻也再不会听见鸟雀的啁啾与叽叽喳喳了,心头竟然生起一种不由自主地怜惜。也说不定,哪天这林子间也不复存在了,即便它曾经存在过多少年,我来住过多久,都像一阵风吹过,不会留下一星半点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