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要说的老鳖不是被我们炖汤的老鳖,是我的故乡鲁湾的一个特殊的人物。七十多年前鲁湾盛行一种奇特诡秘的风俗,是让陌生的路人给刚刚出生的婴儿起名字。据说陌生的路人可以带走婴儿一生的灾祸邪祟,这样孩子的一生会吉祥平安。老鳖刚刚出生之后,他的家人抱着襁褓中的他在马路上拦截陌生人给孩子起名字。他们等了很久拦截到一个马夫。马夫随口说:“这个孩子就叫老鳖吧。”然后急急火火地驱车走了。“老鳖”便成了这个孩子一生的代号。
老鳖的父亲是个地主,他的童年过得优裕舒服。土地改革的时候他的父亲被定性为土豪劣绅,游街示众之后在打谷场上被枪毙了。从此老鳖的生活艰难起来。他好吃懒做,又不事稼穑,渐渐沦落成混子。在那个闹饥荒的年代里,家家户户数着米粒下锅,剥下树皮充饥。可是人们发现老鳖的嘴唇每天都油润光亮,像是吃了什么油腻的东西。难道他吃猪肉了或者吃油条了?这在当时是多么奢侈,多么舒服的事情啊!人们纷纷猜测。有人嫉妒而又好奇地跟踪他,这才发现他啃窝窝头,吃野菜,吃秸秆,饿一顿吃一顿。但是他每次出门的时候都用沾着猪油的抹布擦擦嘴唇。他用猪油掩饰着困窘与饥饿,这在村里成为了笑话。
老鳖到年近四十岁的时候娶了桃花。桃花是个瞎子,又丑又瘦。改革开放后农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老鳖家分了几亩薄田,可是人懒地生草,庄稼总是收成不好。一大家子需要口粮,老鳖带着一家人坐在村长家的大门口哭穷哭饿。村长只好带着他在鲁湾挨家挨户讨要粮食。张家一簸箕,李家一笸箩,凑足口粮。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老鳖是个极其活跃的人物。村里谁家的红白喜事上都能看到他的身影。村里的死者都是在下午出殡,最前方是唢呐队,紧接着是拿着五颜六色纸活的人,然后是拖拉机拉着棺材,后面跟着一群穿着白色丧服的孝子贤孙,而最后肩扛扁担担着死者衣物的就是老鳖。到了通向坟地的十字路口,他扁担放下,将死者的衣物烧掉。丧礼完毕后,他会用扁担担走两桶剩饭残羹,让家里人吃。
老鳖的大儿子叫大生,身材壮硕,膀阔腰圆,却极度弱智。他经常赤身裸体在村巷里行走,和村里的小孩子夺饼干吃,追赶着奔驶的拖拉机,还用石子砸破人家的门窗玻璃。老鳖担心大生在村里丢人现眼,惹是生非,就用绳索将他绑在院子里的枣树上。桃花坐在旁边守着他。
老鳖的二儿子立夏总是穿着破衣旧衫,身上散发着汗臭味。他头发像个莲蓬,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女同学说他身上有跳蚤。她们总是躲着她。我们男生喜欢和他玩耍,因为他会爬到大杨树上掏鸟蛋,会凫水捉鱼,会做木陀螺……后来立夏在镇上读中学喜欢上同班的一名女生,竟然大着胆子给那女生写了封情书。那个女生将情书上交给了她的父亲,她的父亲便气势汹汹地去找老鳖。老鳖知道后骂立夏不争气,抄起木棍揍他,将他的屁股打得红肿。从此立夏辍学了,那一年他才十五岁。据说立夏到了城里在施工工地搬砖提泥,干些苦力活。工地的包工头只有一个双腿残废的女儿,他觉得立夏踏实能干,老实可靠,几年后便将立夏招为上门女婿。
老鳖的大女儿名叫红梅,到二十八岁的时候经村里人撮合和邻村的一个老光棍结婚了,谁知道才出嫁三天她跑回娘家,抱着母亲桃花大哭。原来那个老光棍每天折磨她,还把她的双手和两腿绑起来凌辱她。老鳖听后大怒,拿起斧头找那个老光棍算账,但是老光棍早溜走了。他挥舞起斧头把老光棍家的家具、门窗、铁锅全砍坏了。村里人也不敢上前劝阻。从那以后,红梅就在娘家过日子,也没有人再给她说媒。
老鳖的小女儿红霞出落得俊秀俏丽。村里人都说她像仙女,却投胎投错了人家。她很爱美,喜欢鲜艳的衣服,喜欢化妆品,可是贫穷的家境难以满足她的奢想。当她十四岁的时候在县城的裁缝店做学徒,后来到省城的一家服装厂工作。她怕朋友们知道她寒碜的家境,竟然和家庭断绝了一切联系。桃花天天坐在院子里呜呜哭着想女儿,听到脚步声就以为小女儿回来了。
那年冬天老鳖病重,没有挨到春节便去世了。葬礼很简单,也很冷清。没有唢呐队,没有纸活。他出殡一个月后,有人看到一辆黑色轿车停在他的坟旁,一个穿着丝袜、带着墨镜的女人下车在坟前烧纸,呆了一会儿便开车走了。人们都猜测说她就是红霞,却始终没有回过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