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路北边原有的河道上,有人垒出一大块水泥平台,就成了公路旁常见的简易洗车场。十多年来,经营者换了一茬又一茬,铺子始终在安徽老乡中间周转、经营。
其中一对安徽阜阳的年轻夫妻,租了大哥家楼房后面搭建的小屋作住房。正是2012年的冬天,九十高龄的老妈病倒了,住在大哥家,我们弟兄轮流值班伺候。到了夜深人静时分,我们想休息,可一墙之隔的出租屋里,还是有人吆五喝六地相互拼酒,喝多了就乱骂一通,甚至能听到发酒疯、砸碗碟、扔酒瓶的声音,把我们吓得心惊肉跳。或者整夜整夜打麻将,那哗啦哗啦的洗牌声在静夜里分外刺耳,还时不时爹长妈短的乱爆粗口。
我们弟兄实在不堪其扰,大哥过去警告那对夫妻:我妈病重,需要安静。如果你们夜里再招了老乡来喝酒、打牌、扰人,这房不租了,马上给我搬走!那对夫妻立即连连说好话,再三保证不闹。可没过两天,他们把保证扔到九霄云外,吵闹依旧。
经营洗车铺的男人三十五、六岁,衣着朴素,不善谈吐,看上去有点木讷,然而憨厚。人倒是满勤劳的,总看见他外面洗车,里面做家务,忙里忙外,来回奔忙,整天像只陀螺般转个不停。
他的妻子就年轻多了,也就二十七、八的样子,身材好,穿着虽说廉价,倒也时髦,一双桃花眼到处放电,颇有几分姿色。只是经常埋怨男人木讷、无能,让她娘儿仨跟着一起受苦。男人大概听惯了,也不分辨,只是闷头干活。有时看女人骂个没完,就从裤兜里掏出点钱给她。她拿到钱就不骂了,骑了电瓶车去找老乡打麻将。
这对夫妻身边有两孩子,小姑娘七、八岁,小儿子四、五岁,都没上学,手脚脸老是脏兮兮的。那男孩的鼻子下经常挂一根鼻涕。平日里就是姐姐带着弟弟在公路旁玩,看父亲捏着水枪冲洗车子。那女人不怎么管孩子,任凭两孩子在马路上玩,有几次路过的小车为了避让乱窜马路的孩子,不得不急刹车。于是大嫂经常感叹:这家的孩子命真大!换做别的孩子,早被来来往往的车撞飞了。
那年春末,男人老家有急事,需要临时回家十来天。洗车铺又不舍得关,就从十几里外请了他姐夫来帮忙。这个姐夫来了没几天,就把妗子勾搭上手了。那姐夫说了几句甜言蜜语,女人就投入了姐夫的怀抱。然后就在男人回来的那天,抢先一步,竟丢下各自的家庭,携手远走他乡,私奔了。
后来据男人的老乡们私下透露,其实那女的跟姐夫早就有意了。以前同乡人之间聚会,多喝了几杯,两人就当着大家的面毫不忌讳地眉来眼去,打情骂俏,拉拉扯扯。男人碍于姐姐面子,没法说姐夫,也不敢说老婆,睁一眼闭一眼,得过且过。
两个家庭顷刻间就解了体。男人独自带着两孩子,既当爹又当妈,苦苦支撑着洗车铺。半年后,他再也坚持不下去,就同意了女人坚决离婚的要求,把洗车铺盘给老乡,领着两个娃回老家去了。他的姐姐也跟着离了婚,很快就嫁给了当地的崇明人。
男人前脚走,那一对露水鸳鸯后脚也回来了,还是租我大哥家的小屋。
赖以生活的洗车铺没了,两人的名声在老乡中间臭到底了。怕他俩不守规矩,继续勾引、破坏其他家庭,几乎没人敢搭理他俩。于是这对露水鸳鸯失去了生活来源,男的只能出去打临工。
所有伪装起来的风花雪月、浪漫情怀,一旦被冷酷的生活打翻在地,就立即显出其苦涩的原色来。
这两人回来后没多久,就因为经济窘迫而爆发了一次又一次的口水战。有一天,女人嫌现在的男人不如前夫勤劳能干,还挣不来钱,两人都快要喝西北风过日子了。男人则愤怒反击:要不是你这狐狸精勾引,我会跟我吃苦耐劳能干的前妻离婚?前天我去学校看儿女,硬是被学校门卫赶了出来,说孩子们不认我这个爹!女人一听就跳得八丈高:你倒有逼脸说我?当初是谁花言巧语勾引我的?你他妈的提起裤子就不认人了!
两个人一时话赶话,恶语相对,尽挑难听话捅对方的心窝子肺管子,恨不能将对方一口吞了。只听得“啪”地一声,似乎是打脸的声音。一直在自家屋里偷听打架的大嫂对大哥说:他俩要打起来了。话音未落,那女的“嗷”地一声就哭骂起来:操你的八辈子祖宗!我那口子结婚十来年,从来不舍得拿手指戳我一下,你倒好,才吃了你几日闲饭竟大耳刮子扇我?这日子没法过了,今天老娘跟你拼了!
于是小屋里就像撞进来一头大象,稀里哗啦,破裂声打骂声乱成一团。大哥赶紧走到出租屋门口,厉声说:你俩再打下去,打坏了我的门窗,我就报110!
被挠成花脸猫的男人说:不打了,不打了,打也没意思了。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我这就走!女人一看男人要走,上前一把拖住,恶狠狠地说:啊哈!把我玩腻了,你想溜是吧?想走可以,生活费给我!男人红着眼睛,怪叫一声:给你生活费!飞起一脚,正中女人的肚子。那女人捂着肚子倒退了五、六步,接着一屁股跌坐在门外的地上,扭曲出一脸的痛苦状,干张着嘴,半天没缓过气来。
大哥拦住那男人:你把她踢成这样了,现在不能走!万一她有什么事,我家只收那么点房租,不能倒贴药费。
那女的低头坐在地上,咧着嘴双泪直流。过了好一会,才呻吟起来:哎哟,哎哟,刚才那一脚重的,不是踢同床合枕的人,倒像是踢前世冤家今生对头,恨不得一脚踢死了我才趁心。大叔,你别拦他,让他走吧。你他妈的滚!立即从我眼前消失!今生今世我再不想见到你。
男人当即拍拍屁股,头也不回,扬长而去。那女人第二天早晨也拖着个拉杆箱,走了。那些安徽老乡们都说不知道他俩去了哪。
大概是2016年,洗车铺又换了一对夫妻。
这对夫妻看起来都像没发育好的孩子。男人身材瘦小,一脸孩子气,活像个初中生。最引人注目的是他一嘴龅牙,大概他的父母在他小的时候没关心过他牙齿的生长情况。他的妻子更瘦小,也是一脸孩子气,简直就是个女孩。别的女孩像她这般年龄,还在跳跳蹦蹦地上学读书呢,可她怀里已经抱着个婴儿了。
大嫂问这个小母亲:你多大了?
她略显羞涩地低声回答:十七了。
大嫂想,这小母亲根本不到法定的结婚年龄,她父母咋就让她结婚生孩子了呢?
谁料第二年冬天,这个小母亲又生了个女儿。大嫂笑着说:这娘三个的年龄加起来刚刚二十岁!
这对一脸孩子相的夫妻,事实上他俩确实都还是孩子,都不知道怎样当个称职的父母。他们双方的父母都是文盲,谈不上给了儿女多少教育,就急着让他俩结婚了。是不是让儿女结了婚,当父母的就可以推出门外不管了?这等年龄的孩子,自己的心智还没成熟,生出孩子来,如何担当起他们应尽的社会责任?犹如有人将一条简陋、破烂的船交给毫无航海经验的见习水手,任何一个大浪或海底一块礁石,都有可能将船打翻或触礁。
今天上午,我顺便到大哥家坐下来聊了一会,却看到一个瘦弱、单薄的女孩推着一辆大号电动车从洗车场里出来,车座上还带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我当时就吃惊地说:这么小的姑娘,大人怎么敢把电动车交给她开,而且后座还带一个小女孩,这多危险呀。
大哥说这小姑娘是那个小父亲的妹妹,大概十三、四岁吧,在镇上小学读书,据说对读书根本不感兴趣,经常逃学。最喜欢骑车带人,怕民警抓到了罚款,专挑小道去他们新买的房子,有十几里地呢。后座的是那个小父亲的大女儿,四岁了。
我俩正议论呢,那辆电动车上的前踏板上又站了个小女孩,大哥说那是小父亲的小女儿,三岁了。接着后座上又挤上去一个胖女人,约一百五十多斤重,那电动车立即晃动起来。我当时就惊讶得叫了起来:一辆电动车,坐四个人,还由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驾驶,他们家的大人胆也太大了。如果是那个小母亲驾驶,稍微能说的过去。对了,这个小母亲半年不见,咋胖成了皮球样了呢?
大哥笑我整天窝在小楼里,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村里发生啥事都不知道。那个小母亲,早就跟着别人跑啦。这个胖女人是小父亲的妈,带着小女儿来照看两个幼小的孙女。
说话间,那辆挤了四个人的电动车歪歪扭扭地顺着公路往西开去,一会儿就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这些人哪,怎么一点也没有交通安全意识呢?崇明岛上经常发生因为违章而产生血淋淋的交通事故,每年都有死人的事,他们难道没听到过?庙镇菜场里有个尽人皆知的安徽老太,她的儿子喝多了酒,夜里开着电动车逆向行驶,被避让不及的来车撞死;她的女儿开车时因操作不当,却将别人撞死了,赔了几十万。我肯定不敢坐十三岁女孩子驾驶的电动车,更不敢让十三岁的女孩子驾驶车速很快的电动车,一旦出事,细皮嫩肉的,非死即伤。
我问大哥,那个小母亲为什么跑掉了?
大哥说那个小母亲在家中是老大,下面还有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父亲既是个酒鬼,也是个赌棍。家里穷得不行,名义上是让未成年的大女儿结婚,其实是拿她卖钱。今年春节里小母亲回娘家,岳父猜想女婿洗车发了大财,就让女儿跟夫家开口,每月给娘家几百元贴补。其实这个洗车铺的收入,也就刚刚维持一家四个人的开销。女婿没同意,岳父就翻了脸,把女儿扣在家里,不让她回自己的家。过了没多久,他把大女儿嫁给另外一个男人,又收了一笔彩礼钱。据他们老乡说,那个小母亲又怀上了。
我疑惑地问:他们离婚了?
大哥笑了:离什么婚?当初双方都没到结婚年龄,哪来的结婚证书。那小母亲扔下两个孩子,拍拍屁股就走了,连个招呼也不打,到别人家里继续生孩子。就跟母鸡生蛋,生下就不管了。就是可怜这两个孩子,那么小就没了妈。
我在心里反驳大哥:有妈又怎的?刚才那个十三岁的女孩骑电动车,车上坐了四个人,简直可以进行摩托表演了。她妈是车上唯一的成人,不知是不懂交通安全还是胆大包天,不但不阻止小女儿的冒险行为,还乐滋滋地坐在车上,享受小女儿给她带来的幸福感。她可曾想过,作为未成年的女儿这样骑车是否危险,万一出了事如何对得起女儿和孙女。
我看着马路对面的洗车铺,听了有关洗车铺里发生的那些事,脑海里闪现出一个个可怜的孩子,想着那些缺少文化,缺少现代意识的父母们,真的是很无语。
生活在继续,洗车铺里的故事也在不断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