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和动物有不一样的情结,就是怀旧。年龄愈大,怀旧情结愈浓,特別是对一些在外漂泊的人来说,像我,怀旧变为一种常态,一种软绵绵的情愫。我常常想起将我养大的村庄,沿着记忆向回走,对于一个村庄的缅怀,总是绕不过的一个坎。村庄,是有故事的。
有故事的村庄,是一个梦绕情牵的魂,牵着你的思绪一点一点地走在记忆最模糊的地方嘎然而止。我居住的村子在山脚下不远的地方,离山近,故事也多。在我很小的吋侯,村里没有电视,晚上的时候我常常一个人去大伯家玩。大伯是一个会讲故事的人,“八仙过海”、“乾隆下江南”,还有离奇怪诞的鬼故事,他都讲得绘声绘色。我最爱听的是鬼故事,最怕的也是鬼故事。我很佩服他讲故事的能力,整个晚上他讲故事从不打哽,我常常听着听着入了迷,不想回家,又不敢回家,我想听,又怕夜深了在回家的路上,故事里的鬼会一步不离地跟着我。我还清晰地记着他讲的一个故事。
从前我们村有一个秀才进京赶考,回来时夜已深了。在走过一片荒地时,感觉有人在身后跟着他,猛一回头,心一下紧了起来,在身后不远的地方,一个一抱粗的树干直直地立着,只有斑驳的树身,不见枝叉枝叶,秀才赶紧加快步子。又一段路后,再回头,那粗大斑驳的枝干还在离他那么远的地方站着。这个树身一直在紧跟着他!秀才害怕了,拼命跑起来,读书人是不相信有鬼的,可今晚他的确遇到鬼了。一路几次回头,那树身一直跟他保持那么远的距离。秀才不知怎么到家的。回家后,秀才大病了一场。其实那晚回家,我就像那秀才一样,一路上带着难言的恐惧,生怕身后有一个怪物不声不响地跟着。听老人讲,在走夜路的时候,用大拇指按住中指的第三个关节就不会鬼魅缠身的。所以在夜里走路我常常照做,但还是心有余悸。一直到家门口,我便咚咚咚一气跑到屋子里,门闩也顾不上闩了,急忙上床伴着父亲的鼾声蒙头睡去。
我不能不佩服大伯讲故事的能力,除了这些鬼故事,历史故事也讲得头头是道。他一天学也沒上,但是整部的《乾隆下江南》他能接连讲三天三夜,我一直怀疑他超强的记忆是哪来的。当然他口里的乾隆下江南与正宗的文学传记还有些出入,有点野史的味道,可不管怎么说,他的故事能吸引好多老少男女洗耳恭听也足见他说书的功底。
另一个故事我还记得清楚,他讲的一个老爷爷练千斤坠的故事。很早时候,一个爷爷经常练干斤坠,就是无论他站在哪里,凳子上,梯子上,你都不能将他拉下来。有一天,有个莽撞汉子就是不信邪,拿二亩田地做赌。老人蹲在凳子上,悠然地叼着旱烟袋,年轻汉子伸胳膊撸腿,卯足了劲地拉他,只拉得凳子哧溜哧溜地冒烟,拉得满院子象耕地一样全是深深的划痕,拉得小伙子浑身是汗方才罢休。半天功夫,老爷子还是纹丝不动蹲在凳子上悠悠地吸着烟。小伙子愿赌服输,老爷爷却是仗义之人,哪能要他的二亩田地,要他的命呵!老人除了千斤坠,还有一个响当当的名字“飞毛腿”,大伯说老人上山打兔子从不扛枪,他只是围着山追兔子,一直追到兔子精疲力竭,之后就踢着兔子的屁股跑,直到兔子奄奄一息方才停下。我常常追问,他为什么跑得比兔子快。大伯笑呵呵地说,他的脚板上有一撮毛,所以叫飞毛腿。
我常常怀疑故事的真实,大伯居然还能说出老人在村子的哪个方向,曾是谁的邻居。如此一来,让我对这位身怀绝技的老人肃然起敬。大伯还引以为豪地说,他还跟老人家练过梅花拳。梅花拳我早有耳闻,拳法疾如流星,套路错综复杂。我的确见过大伯和几个年龄相当的人在自家空旷的院子里练过拳脚,却不知他练的是梅花拳。小时候,我常常看见他在院子里光着膀子和脚丫,赤膊伸拳,嗨呀嗨呀地比划。我和几个调皮的孩子绕过墙角,冲他脚底下撒过几把鲜活的棘篱。让我吃惊的是,他象没事一样把棘篱踩在脚板底下,嗨唷嗨唷地打拳。
有故事的村庄就象一本有趣的书,走进去,就不想出来。
夏天晚上,村南头一片老槐林里,常常有一位说书的青年,面容清秀,俊朗,只可惜双目失明,像阿炳一样,只是他手里拿的不是二胡,而是驴鼓。据说他的鼓是用驴皮做的,就是最贴近驴肉的那层膜,鼓的形状像一截烟囱,两端则由驴皮包着。他每唱两句,就敲下鼓,再说上两句,又敲一阵鼓,一唱一敲,鼓声铮铮有韵,颤音很重,尾音很长,抑扬顿措之中年轻人已投入十分。一晚上连说加唱又有鼓声相伴,村里所有听书的入了迷。月光透过槐林斑斑驳驳洒落一地,驴鼓的音律像一股清流漫过层层光滑的卵石。都记不清他说的唱的什么书了,我常常偎在母亲的怀里听着听着睡着了,父亲摇着蒲扇眼睛定定地望着那人敲驴鼓的手,父亲从小耳背,自然对听书不感兴趣,却也不愿回家。倒是母亲,听得入迷。还有一些年轻的姑娘沉浸在舒缓流畅的鼓音和小阿炳声情并茂的说唱之中。月光携着碎碎的花影撒落在她们的怀里,素淡而静雅。小媳妇们停下手中针线活,年轻的汉子们掐灭了烟头,也有些赶夜路的,停下脚来,找个干净的地方坐下。说书的内容都记不清了,而他用驴鼓敲击出来的《二泉映月》和《梁祝》却记忆深刻,这是村里老人们最熟悉的曲子,可见小阿炳演技有多高超。有时年轻人唱得累了,在他喝水的功夫,大伯会笑哈哈地拿过他的驴鼓,先上上下下摩娑一阵,然后试着敲几下,再咳嗽两下清清嗓子,“唱了一晚上,师傅累了,我给大伙唱上两句。”可是,没等唱,就有人笑开了,“你还是讲你的乾隆下江南,后宫娘娘三千吧。”之后,笑声一片。
当一个村子在民间流传的故事多了,自然有了一种气息和氛围,在故事的流传中,村庄的文化气息被慢慢浇灌出来,有位作家曾说,流传在民间的文化是历史进程的活化石。如果一个村子没有一点鬼魅风生的故事,没有说拉弹唱的声音,没有一点小桥流水庙香袅袅的古朴情调,是没有生命力的,是不能叫做“地杰人灵”或“物华天宝”的,要么被时尚的东西取代,要么被无情的东西摧毁,眼看邻近村子吵吵囔囔搞归划,起高层,在与矛盾纠葛和人性理念的复杂缠斗中,一年一年落实不了政策,争吵,械斗,或出人命,再好的蓝图只是一场空。而我们这个村子,永远是那么宁静,不是我恋旧,因为这里更像一个村庄,有小桥流水,有庙宇亭阁,有山青水秀,有民风淳朴,有鸡鸣犬吠,有人才辈出的佳话,有稗官野史的流传,有动情缠绵的传说。
相传明朝万历年间,我们梁家祖辈不远千里从遥远的陕西古城迁来时,正值深秋落叶之间,祖辈们就把这地方叫落叶庄,然后兴土木,垦田地,慢慢扎下根来,在这个山环水抱的地方建起村落。为了村子的长久安宁,先辈们修建了土地庙,财神庙,还有碧霞元君祠,渐渐地繁衍生息。后来一位状元衣锦还乡,看到此番景象,心生感慨,无不倾慕先辈们的智慧和力量,随之挥毫写下了“为民之乐,义薄云天”八个大字,后有能工巧匠把这八个大字凿刻在庙侧石灰岩壁上,作为石刻以至纪念。后有人取其“乐”和“义”两个字,改落叶庄为乐义庄,从此乐义庄这个津津乐道的名字流传至今,而这位状元也让人一代一代念念不忘。大伯说,他就是那个进京赶考半路遇到树桩鬼的秀才,梁氏祖上,梁生。族谱上有迹可查。
而秀才在这场大病之后,邻居赵婶带他到碧霞元君祠前许愿:我家秀才尚且年轻,知你是良家淑女,莫再缠他,待金榜题名之日,秀才定非你莫娶。言毕,一截长长的香灰"啪哒"一下落在香匣里。赵婶说,元君托梦于我,那木桩原是你前世恋人,倾慕公子一表人才,故断了父母指定姻亲,而不惜裁剪自己性命愿随公子入世。姑娘姓柳,那一截长长的香灰就是柳姑娘的眼泪,且早己投了人家在痴痴等你。我恍然,那木桩是柳木的,没枝没叶,多么痴情的女子,愿焚身化柳没头没脑地随着你,缠着你。我常想,那女子深更夜半化作木桩追随梁生,并非有意惊吓他,为了爱的人,抛弃一切寻死觅活来陪他!后来,梁生发愤读书,终于考取功名。次年,三月三日藏诗会上,一清秀女子对诗招亲,只见她红唇轻启,“世上阡陌,柳絮飘飘飘者为何”,秀才们围拥无数,答者参差不齐,无一受姑娘青睐。
等众秀才答毕,梁生款款而至,向姑娘深做一揖,答曰:“人间峥嵘,清泉依依依者为我。”
此诗一出,女子为之动容,腮边绽出彩云,双眸泪水炸开。许久,乃彬彬有礼曲身一揖,“小女子姓柳,名若依,愿委身公子以身侍郎。”
前生的姻,今世的缘,此刻,就连梁生也想不到世间会有如此巧合的机缘,一切犹如上天安排,那个夜半追随他的魂魄树桩竞是如此倾国倾城的一绝美女子!柳絮飘者为汝,清泉依者为吾。完美的爱情少不了朝思暮念,相偎相依,汝为柳,吾为泉,汝枯之,吾则饮之,人间如此凄美的爱情完全盖过了山盟海誓和风花雪月,我们只期待“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佳话,以至于刚结过婚和正在谈情说爱的年轻人对庙岩下那一清泉和曲柳都无比爱戴,年复一年,它们如一对才子佳人诠释着爱情的坚贞,水是爱情的镜子,柳是爱情的根基。
后来,我渐渐对这个有鬼有故事有爱情的村庄愈加热爱。因为它老吗?象许许多多跟大伯那样的老人,已近迟暮之年;因为它年轻吗?是呵,爱情让它焕发光彩;还是因为有活力,像那些练梅花拳的汉子们一样,激情四射。因为只有这个村庄能让我的心踏踏实实地静下来,外面无休止的喧嚣和争执很容易把我挤到乐义庄来,它像一块青青的豆荚地,坐在畦头上,让心从零度空间落下,一切烦恼凋落成泥。在豆荚素淡甜涩的气息里,将你包容得恰到好处,簌簌的在身边舒舒服服地流淌,接受它像蚕丝一样千丝万缕的缠绕和缠绵,还有那温暖的和风,香甜的炊烟,把自己的身体舒展到最完美的状态,睡下,让田园的月光把自己唤醒。
村庄是美丽的,山、水、人,我说不出它一点儿瑕疵,就连人的死,也演绎得那样庄重,人一去,像人来时一样,都有着美丽的礼仪。庄里的人再艰苦,也会把死亡布置得完美无缺。会讲故事的大伯走了,乡亲们抬着他的棺木一路敲敲打打送到河边,在庙前停下,有慈祥的大妈烧了好大一堆纸钱,哭哭啼啼地说了好些祝福的话:人间和天堂,都要好好的活。纸扎的彩车,摇钱树,牛马陪主人一路走去,人死非末日,地下非地狱,只要活得有状态,到哪儿都有精彩,不是吗?人哭着来到世上,又体体面面送回去,不要扎下伤痛的根,就像乐义庄这个名字,这个村子,永远美丽,精彩,阳光,亲切,召唤着每一个人倾听它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