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后,原野里便有了酝酿已久的丰硕景象。在村子里,原本炊烟袅袅、及至消散平静的日子彻底打乱了,那些爱站在当街东拉西扯的娘们也扭转起身子,开始喊窝里打牌的自家男人回家收拾场院去。圈里的牛羊猪粪要倒腾到外面去,看看院外屋后墙脚旮旯有合适的地方没?秋收时不碍事就行。
其实也用不着女人多磨碎嘴皮子,拉家带口过日子的男人们都知道,秋收是累人的体力活儿,不像麦收时节那么短暂,几天的收割,打了场,将麦子装进囤里,等待一场透雨过后撒上种子就完事了。秋收可不这么简单,活儿散杂,象收玉米、割豆子、拾棉花、砍高粱、掐谷穗、拔花生、刨地瓜,活儿多又都集中在一块儿,顾此失彼,恨不得一人顶仨人用,也忙不过来,累极了的男人光想要睡个好觉,可还得被心强的老娘们指使着干这干那的。
在男人的眼里女人爱唠叨,除了做饭养活孩子外,没别的能耐了。这话让女人听了真不服气,会抬高嗓门一条一缕地对着男人算:在家里她们除做饭、洗衣、缝补洗浆、教育孩子外,下地劳动男人割一垄麦子、砍一行玉米,地头抹把汗抽支烟一歇的功夫,女人也赶上来了;男人拉车往地里运粪肥,少了女人在后面一把接一把地使劲推,车子会旱在田地里不走;男人拾棉花弯腰驼背,手笨拾不快,女人稍以探身,蜻蜓点水,棉花就大把大把地涌进还里的包囊内,一晌中怀里孕妇一样装满棉花的包囊要超过男人几回。光拾棉花的活儿让男人不得不服,两个男人也赶不了一个女人拾棉花的手勤快。所以秋收忙活是人人有责,不能光凭义气说话。既然不是一个人的活儿,就需要全家分工来做,连小孩子也会排上用场。每当这个季节,村里的男女老少就会沸腾,整个村庄宛若喝醉了酒的高粱地,沉甸甸的紫红色的穗子在秋风中东倒西歪,眼看着差点触到地上了,忽地又直起,看一眼遍野成熟庄稼散发着芬芳的大地,那醉意更浓。
和村里的所有人家一样,我们家的活儿也分了工。我管烧饭兼看三岁的小弟,父母去田里砍玉米、掰玉米。把玉米装满车后,捎带拔一些毛豆、花生,刨一些地瓜运回家。玉米棒要运好多好多趟,眼看着拾綴的空荡荡的场院堆成了玉米山。到了晚上,大银盘似的月亮一升起,再全家一起上阵剥玉米。玉米皮需用手指用力地剥扯,指尖磨得生疼麻木。父母剥得快,手指上都拉出血口子,缠上胶布再剥。而对小孩子来说可不是什么好活儿。其初是心性,尽管秋凉身上很冷也不叫喊冷,除了有咔嚓、刺啦、窸窣,不同剥玉米的声响外,还有隐身在柴草和墙脚的蟋蟀、小虫此起彼伏唱起的小曲儿让我们听着。可是,起雾后,雾气又潮又湿,打湿了玉米堆,也打湿了我的衣裤、鞋子和头发。头发贴在脸上,加上玉米上的脏物尘气布满了全身,身上刺挠奇痒。我厌倦了剥玉米,这时越来越浓的睡意开始让我依恋,剥的动作自然就慢下来,玉米里那肥硕的肉虫子爬进我的裤管取暖也没有知觉,耳边也停止了蟋蟀的歌唱,困倦的我差点一头栽倒在玉米堆里,身子一哆嗦又忽然惊醒,看着父母正剥得起劲,我才又重新剥起来,可是剥了没多久我又跌进了梦里。睡眠的滋味真好,温柔甜美,觉得再好吃的月饼(刚过了中秋节),甜脆的苹果和梨也再产生不了对我的诱惑。大概父母听不到我剥玉米的声响,先是父亲嘎嘎笑我瞌睡虫的样子,母亲这才发话说:睡去吧!正梦游的我巴不得听到这可爱的一声喊,眯睁着眼睛摇晃地站起,来不及抖落粘满身的玉米胡须,脏物和爬虫,回屋倒在床上沉沉睡去,父母是什么时候回屋休息的,已全不知晓!
白天我的任务是烧饭。烧饭不用下地干活,系上灰布围裙,俨然一个火夫。在父母吃过早饭下地干活之后,我要先收拾洗刷摆了一灶台的碗筷,刷那糊了一层粥锅巴的锅底,而后把刷锅的泔水倒进牛槽里,顺手再添上一些牛吃的草料,等下晌回来的牛吃喝。我还要洗净手发一盆面,在父母回来之前蒸一锅大白馒头并端上饭桌。
其实烧饭也真有好处,可以趁机在灶火里烧燎豆子吃,锅灶灰里还可以埋上几块地瓜。尽管锅里蒸上了地瓜,花生、毛豆,可烧出来的多香啊,味道就是不一般。这会引得小弟乖乖地听我指挥。再说他也真是个好孩子,要他赶鸡他便赶鸡,要他给我拿烧锅的柴禾他便拿烧锅的柴禾,一次拿不多,可很勤快,还帮我拉风箱,省了我不少力气。待他长大后我问他小时候的事,他尽是傻笑,好像啥事也不记得了。
有时,田里归来的父亲会带来成串的绿蚂蚱。蚂蚱在田野里吃的喝的应有尽有,个个养的绿翼肥硕,我会放在锅底热灰里烧了和小弟分吃,那个香啊,真是没得说。也有过几次,就因为太贪嘴,忘了将饭烧中。吃着夹生饭,会免不了母亲的一顿唠叨或骂,累极了的父亲会用手往我头上弹几个爆栗子,顿时头皮麻酥酥的,但不是多疼,我知道是父亲喜欢我,手下留情了。
有时,父亲还会捉来几只蝈蝈给我们玩。蝈蝈和蚂蚱体形相仿,但比蚂蚱漂亮。将蝈蝈放在高粱秸篾扎成的笼子里,挂在院子里的矮枣树枝上。笼子上留有小孔,我和小弟就拿了青菜叶子喂养它。早晚间,蝈蝈的叫声清脆响亮,我们很喜欢听,还编了歌儿唱着:小蝈蝈/叫声声/吱溜吱溜喝露水。可惜它过不了冬,不久便死了。
这时的田野里开始出现一派萧条的景象,那些收获后的田地像一块块钉在大地上的补丁。没来得及收割的晚秋庄稼孤零零地立着,有的横倒竖直,有风吹、人踩、牲口啃吃过的痕迹。而村子里开始变得壅塞起来。看吧,家家院子里,屋里外,平房顶上,都摊了晒了堆了玉米、花生、棉花、大豆、谷子和高粱,就连墙脚旮旯,大门外口,都堆满了柴草、花生秧子、玉米杆儿,再遮掩盖好,一入冬,这可是上好的牛羊猪的饲料,是万万毁不得的。
到底是棉花的收获时间长,所以多数人家是这边收着玉米、大豆、花生,那边还得去拾开了一地的白花花棉花。大豆不能熟透了再收割,看着豆叶子黄样了就得抓紧割,以免豆角炸裂,造成不必要的损失。棉花更得赶紧,开了就拾,碰到不好的天气或经雨淋的棉花乏黄,卖不出好价钱。我们家和多数人家一样,把平常拾到的棉花先堆放在一起,看着有三、四百斤了,父母抽出一点空闲拉到村口的场地上摊开来暴晒,他们一边再去忙地里的活,让我去看棉花。看棉花的同时,和其他小伙伴们一样学着大人的样子翻捡里面的草叶,学着堆棉花。太阳暴晒后的棉花真是暖和、柔软极了,只要往上一躺,很快就勾起了我的睡意。躺在棉花堆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做起那甜甜的梦,不知道过了多久,朦胧中似听到喘息声,声音像极了邻家的猫所发出的暧昧的叫声,不觉心怦怦乱跳,好像偷窥了人家的隐私,脸赤耳热。这是隐身在棉花堆旁的男女所发出来的声音吗,也或是丰硕的季节所特有的气息景象?睡意中的我一直在想,在想,怎么也想不明白。
暴晒后的棉花要在午后打好包,明天一早父亲会和其他村民一起去棉花收购站卖。回来时,他会用卖棉花的钱给我们买好多好吃的好玩的,这让我们像过节一样欢喜。可是这热烈的、甜蜜的、幸福的时刻,也尝不到几回,会伴随着秋收后的景象一样的失去了光彩。大地孤独了,我们只好寻找着另一种乐事。
所以,这个时候最喜欢和小伙伴们去收获后的田野里翻找地瓜、花生,都是收获的时候人家拉下的。每每用小抓钩翻找到一块地瓜和几个花生来,心里像着了蜜,就像捡起的是人家餐桌上的美食,眼下被占为己有,得了个大便宜了。
我们一边翻找,一边捡拾,小脑瓜也不让闲着,爱想入非非。比如回想麦收时在田里拾麦子的情景,很有趣味。拾麦子的儿歌在蓝天下随口一起唱出来:知了叫、麦上场/大人忙着摊麦晒/小孩田里拾麦忙/拾麦忙、心欢畅/换来桃杏甜又香。越唱心里越欢喜,话儿也越多。那时就想拾了麦子归自己,能变成大白馒头,烧饼和卷了葱花的油饼供一家人吃,还可兑换好多好多甜美的桃和杏子吃,所以拾麦子时会更带劲,头顶着的烈日照晒也不嫌热,累得腰酸腿疼也不想多歇一会儿,怕小伙伴们超过自己。大人们也往往乐意看到我们勤快,不怎么管我们。再说拾的麦子在家里会单独放着,真是多了还想再多,最后打出来称称,看看能拾多少?就有个准确数字了,小伙伴们之间爱炫耀是谁拾得最多,气氛很热烈。
忽然又想起一起钻进青纱帐一样的玉米地里割草的情景。玉米地旁边有瓜园,渴了弯腰溜进瓜地里摘瓜吃,等看瓜的老头发现了,我们早跑得没影了。还摘过人家的毛豆,掰过人家的玉米,扒过人家的花生、地瓜,藏在草筐底,背回家烧了煮了吃。碧青的玉米叶子劈了喂牛羊,吃不了就晒了当柴烧。新收获的玉米晒干后,总要缠着母亲先用手捻一些尝尝鲜。打成粥糁子熬了,粥黏糊好喝,一股清甜的味道。在我们家,母亲拿玉米面只会蒸中空的窝窝头,我不怎么喜欢吃,我那死去多年的奶奶会用玉米面做出更多的花样美食来。她用新玉米面、地瓜面、白面分别和成面饼叠在一起擀,擀出的面条又大又圆像花地图,坐在场院里我一口气呼噜呼噜喝一大碗;用玉米面掺上少许白面包成的菜团子,放在平底的油锅里煎,反正面煎得焦黄、酥脆,里面有馅,咬一口奇香。我母亲也学做过几回的,可是远不如我奶奶做的好吃。奶奶是把做饭看成艺术家在雕塑他的作品,精工在刀下。母亲是没有那样的心意和思绪的,那是时光的磨砺和尝试的经验积累,一般人学不来的。这让我又一时很容易想起了村口的老枣树林子,里面有一座夏天爬满牵牛花的坟墓,那是我奶奶长眠的地方。
可是,麦收时节短暂,那欢乐的气息一过,不久就是漫长的秋季了。秋天一来,尤其是霜降过后,原本多姿多彩丰硕的季节,会变得一派萧条。大地空旷,看不到边际的远方,雾气蒙蒙。原本披红挂绿的树木俏容已尽,光秃秃乌青的枝干上,挂着几片没来得及被西风卷掉的干树叶,孤零零的,枯死的茅草被风连根拔起,团卷着跑。秋收后的玉米地里种上了麦子,长出了青绿的幼苗,眼看着时节在一天一天向冬季迈进着。
再说那剥完皮的玉米,摊在院子里反正的晾晒后,玉米发出红黄或紫的颜色,堆成了大堆,太阳下闪耀着光泽。自家土地上,通过辛勤劳动所得到的丰硕果实,那是挥洒过汗水在里面的,所以看着就特别亲切和喜欢,走在院子里,过来过去的经过大玉米堆,就想哼个小曲儿啥的。可是,可恨的是老鼠成群,白天不露头,一到晚上就一起来祸害玉米,连吃带偷的,一夜不消停。母亲看着好好的粮食被糟蹋,心疼不已,父亲才决定借一台打玉米穗机来打玉米。
于是全家齐上阵,加上邻家也要打,提前来帮忙。父母先把院子周遭用高粱集成的簙围上,怕玉米飞跑得到处都是,会不好拾掇。柴油机器开动起来突突得响。父母,邻家哥哥,我们一起拾起玉米穗子往那机器里投放,就听机器里面噼里啪啦,咕隆咕隆震天响。也奇了,在机器的另一端,被脱下的玉米粒合着打囫囵的玉米棒芯哗啦哗啦地流淌,别看小山似得玉米堆,也经不起这小机器的吞吃,半晌的功夫就打完了。接下来的活儿也并不轻松,要把那打囫囵的玉米芯儿都捡出来,捡的光剩玉米粒才行。这时我会撑着口袋,父母用簸箕搉了玉米粒分别往口袋里装,眼看着装满口袋的玉米排成一列越来越多,三十来袋吧。收玉米的是本村的阿四,父亲喊他来过称,装车运走。那么多的玉米就换成了父亲手中的一沓钱,他将钱交于母亲手中存放,这时就听母亲唠叨:这一季的玉米除了农药,化肥,净赚多少?一旁的父亲用狡黠的眼神瞟了母亲一眼。不用说我的麻烦就来了,那意思再明白不过,接下来这账要我算了。今年共打了多少斤玉米?我们家十多亩地,一亩地合多少斤?除去每亩地的化肥、农药,每亩地净赚多少?这一连窜的数字,搞得我是晕乎乎的,但强忍着心里的慌乱,一手托腮,做出思考的样子。俨然一个大数学家,在没有成为数学家之前,要经历一番这样的苦思冥想。可我到底不是数学家的料,母亲看穿了我的心事,说了一句:天生不是上学的料,再强求也没用!再看父亲的脸上有些失望,他没像母亲那么唠叨,却叹了口气。别看这一声叹息,让我够心神不宁的了,还不如打我一下好受。打了我可以让父亲解气,可他这样是伤心,是恨铁不成钢的愁绪夹杂在里面。
我只愿这样的时刻快快过去,让我能回到小伙伴之间疯跑,在柴草垛间玩捉迷藏。而后坐下来,再一起说说老黑奶奶家的那棵缀满知了和星星的老槐树,想想她在老槐树下讲过多少故事了。可是我没有这样的好运气,母亲罚我背上柴筐去家后拾一筐的柴禾,否则就别回来。这时的我好孤独,像收获后的大地没了庄稼的相伴一样的孤独。我看蚂蚁上树,一骨碌又摔下来,把那干树叶弄得窸窣作响。或者盼望下一场大雪将我掩埋,好让家里人来找。更盼望我快快长大,长大了兴许就会算帐了,再不会被那些数字纠缠和难倒。而这些只是我的想入非非,现实是当我背着一筐的柴禾回家,父母让我放下柴筐洗手吃晚饭,他们宛若忘了午后让我算账的事情,他们怎那么健忘?
可是,真正的长大以后,我又十分怀想小时候的情景。经常做着同样的梦:总是有拾不完的麦子、柴禾和棉花;手边有割不完的茂密的草,顺手一抓就是一把;梦到结满毛豆的豆地,结了大穗子的玉米地,望不到边的花生地……在梦里就爱馋嘴这些,永远也长不大。更让我不可思议的,儿时的记忆怎么会这么绵长,只想找个人问问,你们也这样吗?真怀念啊,那丰硕的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