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的87 90的三年,那是个懵懂又激情的时代。我在县城一中读初中。姥姥的蓝砖瓦式的老房子,近一亩的南北偏长有些封闭的四合院,听说是姥爷在50年代用一石小米买的。院里的三个小家庭,和姥姥姥爷构筑成一个大家庭,里面的许多故事难说端详。我和生下来满月不到就不得不随军走的二姨的二小子小飞住在堂屋。那时候姥姥60岁左右。
姥姥虽不识字,但性格平和,印象中给谁都没发过脾气,能把姥爷的责骂放在一边,甚至是儿女的。哺育有三儿三女的她,辛劳的命运是逃脱不了的。蛰居在四合院的三年,点点滴滴的生活影响了现在的我,甚至超过学校学的东西。忘不了每天早晨姥姥摇动鼓风轮子的咣当咣当声,有时还引得姥爷的怒骂;忘不了姥姥用醋凉调红萝丝儿的咯吱咯吱声,现在这种菜成了我的最爱;忘不了姥姥把小菜(秋天地里的菜籽叶儿)用热水泖一下然后包成菜干(大包子)的啧啧声,现在想到包子就想到她;忘不了姥姥给小飞喂奶粉用嘴吹热气的弗弗声,以及小飞和别的孩子打闹姥姥护着小飞被别人不解的数落声。如今我也觉得心软受屈儿也不是没有好处…………现象久了,就是习惯,习惯久了,就是性格,性格久了,就是命运。这就是姥姥的影响。
时间过得很快,快得让人感觉不出她在移动。
合久必分。大家庭分化成了三个小家庭,现代化的楼房取代了老式的老房子,不过,宅基地还是那片地儿,就是由于路的拓宽少了一点儿。谁也没离开那地儿。10年过去了,20年过去了,生活还是照样生活。2001年初的一天,也就是儿子百日的那一天,姥爷急匆匆地离开了人世,留下了他相濡以沫近60年的已到耄耋之年的姥姥。
姥姥一直是我的寄托,是我的牵挂,就像我一直是她的寄托,是她的牵挂一样。
老人们都相信“养儿防老”这句话,但这个当初父母对儿女一百层的“抚养”能不能换回儿女对父母一百层的“赡养”,这有时会背离的,因为儿女也有了儿女,这就引出了“久病床前无孝子”这句话。前段时间,央视有个采访,说是天津有一老太太,深感儿女对自己的感情比不上当初对儿女的亲,想“快快死去!”,令人唏嘘。姥姥先是自己做着吃,去年春节一场病弄得下不了床了,只能轮着给他送饭。行动不便的老人在屋里屙屎拉尿,时间长了,屋里的味儿呛得我都受不了,没人愿意多呆。长久的孤独寂寞,以致常常对着我给她买的豆奶粉袋儿上的“陈佩斯”头像喃喃自语。姥姥吃饭很好,脑子清楚,耳不聋,眼不花,就是心脏不太好,有点儿大肠杆,长久地躺在床上,身体和精神怎么受得了?饭虽能吃到嘴里,但儿女们的知心话儿渐渐少了,这是姥姥心里的痛,不过脸上看不出来。
我想起了唐朝杜牧的劝人为孝的《老来难》的歌谣:老来难,老来难,劝人莫把老人嫌。当初只嫌别人老,如今轮到我面前。千般苦,万般难,听我从头说一番。耳聋难与人说话,差七差八惹人嫌。雀蒙眼,似鳔沾,鼻泪常流擦不干。人到面前看不准,常拿李四当张三
。年轻人,笑话咱,说我糊涂又装憨。亲朋老幼人人恼,儿孙媳妇个个嫌。牙又掉,口流涎,硬物难嚼囫囵咽。一口不顺就噎着,卡在嗓喉噎半天。真难受,颜色变,眼前生死两可间。儿孙不给送茶水,反说老人口头馋。鼻子漏,如脓烂,常常流落胸膛前。茶盅饭碗人人腻,席前陪客个个嫌。头发少,头顶寒,凉风飕的脑袋酸。冷天睡觉常戴帽,拉被蒙头怕风钻。侧身睡,翻身难,浑身疼痛苦难言。盼明不明睡不着,一夜小便六七番。怕夜长,怕风寒,时常受风病来缠。老来肺虚常咳嗽,一口一口吐粘痰。儿女们,都恨咱,说我邋遢不像前。老的这样还不死,你还想活多少年。脚又麻,腿又酸,行动坐卧真艰难。扶杖强行一二里,上炕如同登泰山。无心记,记性难,常拿初二当初三。想起前来忘了后,颠三倒四惹人烦。年老苦,说不完,仁人君子仔细参。日月如梭催人老,人人都有老来难!对老人,莫要嫌,人生哪能净少年。人人都来敬老人,尊敬老人美名传。
这首歌谣勾勒出了一位老者形象,姥爷把文字组成的画像贴在堂屋的北墙上。我看了三年。
去年春天,我给姥姥买了一辆轮椅,时不时地推着她转转,脸上洋溢着怡人的笑容。一般来说,一个星期我至少去看姥姥一次,给她买点药了,枣糕了,杂面丸子了等等,她心里高兴但嘴上说着不让买费钱什么的。去年国庆前夕,我因贪酒磕坏了牙,十多天没去,后去看她时,大大的眼里噙着哗哗的泪水,红红的,哽咽出声来。有时碰上了,妻也给我的姥姥洗带屎疙疤的飘着尿味儿内裤,有次我给姥姥洗了,她不好意思又难为情地硬是不让。我给姥姥倒屎倒尿,心里感到崇高。姥姥最高兴的事儿,就是讲她小时候拾柴火,十五六岁嫁过一男人,多半年后又清清白白地揣着休书改嫁给我姥爷,以及姥爷的那些事儿,她讲过去的事儿时,脸上现着得意的神情。我问姥姥,你害怕死吗?。她说,不怕,不怕。
我是唯一一个愿意听她讲故事的人。
今天是姥姥“五七”祭日。中秋前,我买了“三黄片”给姥姥,她说不想吃,还让我给她捶捶背揉揉肩,没觉得有什么。几天后,早晨九点,天有点儿阴,没想到姥姥的肚子胀得像待产的孕妇,腹水,给他喂小米饭她咽不下。我扶着她的腰,没说一句话,静静地看着我,她的眼变得更大,更亮,期待着我的出现。几分钟后,姥姥的眼睛闭上了,再也没有睁开。
我,给姥姥,净身,穿衣,入棺,填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