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休日的一个午后,午间打盹儿后半睡半醒之间,忽然,一支由手风琴弹奏出来的美妙乐曲挤过窗缝漫进我的耳膜:67|16|176|730|71|27|2217|6-……啊,啊!这是什么曲子,旋律如此熟悉,我的心灵一下子醒了。哦,对了,这是《喀秋莎》,一定是,对极了。“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河上飘着柔漫的轻纱!喀秋莎站在竣峭的岸上,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节奏明快、简捷,旋律朴实、流畅,就是这首前苏联爱情乐曲,不管是谁弹奏或歌唱得怎样生涩及至走调,我也能快速地分辨出它的旋律。
我不太懂乐理知识,也不可能从演奏者表现细节包括音准、音色、节奏、演奏技术、技能状态、风格、音乐素养、作品表现力等若干方面做出慎密观察、准确的评判,老实说,我只能听着乐曲的旋律,意会出乐曲表现的意境的皮毛罢了。但这首《喀秋莎》却不同,这是一首深深地刻印在我心底的乐曲,就像一丛野草,你用镰刀割去它的叶,用火烧去它的杆,但到了来年春风化雨,它依然从泥土中曝出芽,给点阳光它就疯长。因此,我可以说,从对面传过来的《喀秋莎》乐曲具备了形的美,但缺少神韵。
我认为,一首乐曲表现的好坏跟表现者对这首乐曲产生背景的熟稔程度有很大关系,至少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那么这首《喀秋莎》是怎样创作、传唱开来以及为什么对我有如此磁力的呢?我们就简单回顾几个场景吧。
《喀秋莎》又译为〈卡秋莎〉,本曲讲述一个叫“卡秋莎”的女孩思念、盼望在边防军服役的爱人早日归来的爱情歌曲。这歌声把姑娘的情爱和士兵的英勇报国联系在了一起,这饱含着少女纯情的歌声,使得抱着冰冷的武器、卧在寒冷的战壕里的战士,在煎熬的硝烟与寂寞中,心灵得到了情与爱的温存和慰藉。
那是在一场战斗的间隙,苏联红军一个步兵连的战壕里,疲惫不堪的士兵们突然听到随风飘来熟悉的歌声:“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他们仔细听,发现那歌声竟然是来自对面的德军阵地。苏军一位中尉连长从望远镜里看到,在对面的阵地上,一伙德军正围着一架留声机载歌载舞。这个步兵连的战士愤怒了,他们未经请示就向敌军阵地发起了攻击,战斗非常惨烈……当他们打退了德军,找到那架留声机时,发现唱机仍在转动着,仍在唱着……中尉连长捧着唱片跪在地上失声痛哭,活下来的战士都跟着号啕。为了夺回这张唱片,8个红军战士献出了青春的生命……
对于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的小学生来说,他们最喜欢上的课肯定都是音乐课了。音乐是用音响的魔力作用于人的情感,引起联想、想象、激动、共鸣,以潜移默化的方式使人接受某种道德情操、精神品质、意识观念的熏陶渗透,它也可以诱发人内在的感情,触发人们内心积极情感,也使消极的性情感得到宣泄。那么,对于只有9岁,疾病、饥饿、孤独、胆怯甚至恐惧缠身的还是个小男孩的我来说,音乐表现出的抚慰更像甘露、醴酪的滋养。小集镇的小学校到四年级才开音乐课,这已经是很及时了。
那时候,小学是五年制,这意味着我能在这里接受两年的音乐熏陶。四、五两个年级共五个班,每周只有一节音乐课,因为全校只有一位音乐教师,而且是代课教师,他姓董。他不善言辞,但面颊永远洋溢着春阳的和煦。
有一次,或许是董老师心血来潮,又或许是他偷懒,他竟然让我的同桌、名叫董安娜的女孩上讲台演奏手风琴并演唱《喀秋莎》这首乐曲。也是在那节音乐课上,我是第一次见到能放在胸前、双手配合、左手操作风箱右手按键弹拉出美妙乐音的手风琴,那之前董老师上课伴奏用的都是现在还放在音乐教室中间已经破旧不堪、脚踏上去嘎吱作响的脚踏风琴。
董安娜是一个金发碧眼的小姑娘,她爱笑且很甜美,那是一种真诚、纯洁,特别有感染力的笑容。她有一张芭比娃娃脸,大眼睛和长睫毛,再加上笑起来往上翘的嘴角,越发让我觉得她就是个小天使。她在讲台上表演时,嘴角还是带着微笑,眼神欢快飞扬,姿态端庄优雅,节拍准确到位。她的演唱时而舒缓恬静,时而激烈悲壮,时而欢快明朗,年幼的她竟对乐曲阐释得如此精彩绝妙,堂皇迷离中,把我们带到了茫茫的白桦林,带到开满梨花的果园,带到明媚的春光里,带到硝烟弥漫的前线……琴声悠扬,歌声嘹亮,春意盎然,落英缤纷……简陋的教室里,安静而甜蜜,身着破衣烂衫、饥肠辘辘的师生心里和美安详。
四、五年级的音乐课堂上,董安娜总共给我们表演过五次,每次都是《喀秋莎》这首乐曲,即使这首乐曲被重复演唱了五遍,但我敢说,连班级最调皮捣蛋、留级留了不下三次的王冬瓜(他因壮而蠢得此名)也是常听常新,每次都挣大眼睛,竟然也放着圣洁的光。
就是在这期间,发生了一些有关我和董安娜交往的故事不得不说了。
那是刚入秋不久的周六下午(那时每周上学六天),也是董安娜为我们第一次表演后那个周六,放学的钟声就快敲响的时候,她神秘地在我耳边小声说:“今天晚上我家举办活动,我邀请你参加!”那语气不是邀请,也不是征求,而是命令,通牒。我不敢看她的眼睛,但我知道她碧色的大眼睛里一定盛满微笑和诚恳。我不需要回答好还是不好,因为我的怯懦已经出卖了我。
我不是这个小集镇的孩子,我家住在另一个村子,上学步行过来要经过一条干涸的大沟,一片乱葬坟地,一座下面有潺潺细流的小桥。夜黑风高,让一个体瘦如柴、胆小如鼠的小男孩单独走过这条路,真不敢想像会出现什么状况,但我无力拿这些做为借口推脱,我面对的是天使,她第一次大大方方的邀请,并且除了她这个第一次,无论是大人们,还是小孩子,他们哪一个关心过我这个小屁孩?在他们眼中,我是悲哀且引不起同情的透明体罢了。面对这第一次,表面懦弱的我决定而真切地叛逆一次,自主一次,勇敢一次。我就像冲上前线没有退路的战士,默默点头应承了。
那个晚上,我是饿着肚子从学校摸过去的。按照董安娜的嘱咐,我七点之后找到了她家。她家离学校不太远,在这个集镇的西南角,独门独院,上房是三间两层的古旧建筑,院墙很高大,有一门楼,两扇大门开了一扇,董安娜正站在那扇门前微笑着等我,好像她等了好久。见我到了,她就兴奋地跑上前拉起我的手。温暖的小手、天使般的微笑,一下子驱散了我来时路上的焦急、胆怯和饥肠辘辘。我羞涩地任由她拉着迈上门楼的台阶,走过大院,走进上房。
上房三间是连通的一个大厅,走进去感觉非常宽阔,西面墙上悬挂着一个大十字架,边上以及其他墙面上都挂着一些叙事绘画,我看不懂,也来不及细看。房间里已经围坐着许多人,面色严肃而平静,对于我的到来,他们也没有表现出好奇与怪异,大家依旧低声交谈。董安娜把我安排在房间里的一个角落,又拿来油馍和蛋饼给我吃。我迫不及待但相当斯文地享用这美妙的食物,她小声嘱咐我慢点吃,让我一个人坐在这儿,她要去做事情了。
正在我这位饕餮之徒放慢速度真正品味必须是年夜饭时才可能吃几口这样精美的食品时,一阵舒缓的乐曲响起,我连忙停止手上、嘴里的活动,瞪大眼睛去寻找声源。在大厅另一边的角落里,董安娜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那里,神情安详,面容圣洁。就像上次在音乐教室里那样,她轻快娴熟地奏响了胸前的手风琴,那修长娇美的小手指在琴键上起起伏伏,舒缓轻柔的乐曲顺着她的指尖流淌出来,如穿过百花园飘来的轻风,似漫过芳草地涌出的清泉,吹走了人世间的饥饿贫寒、痛苦悲伤,荡涤了心灵上的贪婪欺诈、凶狠残暴。坐着小声说话的人们,肃穆地站立起来,在大厅中间排列整齐,眼神中都充满了期待,那是一种满怀希望的期待,信心坚毅的期待。大家都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大厅的边门,门是开着的,走进来一老一少两个人,均戴白礼帽,着白礼袍。那位慈眉善目的老者手捧一本厚厚的书,那位年轻人搀扶着老人,步履轻缓地走到人群前,转过脸的时候,我一眼就看出那青年人竟然是教我们音乐的董老师。
我正在诧异间,那位老爷爷开始宣读书上的句子了,他的声音洪亮而不高亢,清晰而不僵直,语气沉着有感召力。我听不懂,但觉得好听。接着是董老师和董安娜一起领诵,好像是赞美词:我的天主,君王,我要颂扬你,歌颂你的名,世世代代不止……大家也跟着朗诵,虽然并不太整齐,但每个人面带虔诚,毕恭毕敬。然后是由董安娜演奏手风琴和董老师一起领唱,大家跟着齐唱。董安娜的歌声还是那样清澈纯美,悦耳动听,就像一位圣洁无瑕的飞天,舒展长袖翩翩起舞;又像一只翎羽绚丽的黄鹂,展开双翅花间盘旋;还像一汪清澈沁凉的泉水,投影湖光山色潋滟。如痴如醉,小小的我飘飘然飞离人间,羽化成仙。直到董安娜用手指刮了我的鼻子,我才恍惚间回到现实。
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我们送来了马克思列宁主义。十月革命帮助了全世界尤其是中国的先进分子,用无产阶级的宇宙观作为观察国家命运的工具,重新考虑自己的国家、人生问题。一时间,无数的中国知识分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更有莘莘学子,毅然决然离开祖国,远离家人飞向西北酷寒之国——苏联,投身火红的无产阶级革命当中。董安娜的爷爷,也就是我在她家看到的慈祥老人,当年也裹挟在学子洪流当中。他一去三十多年,并且爱上了一个名叫安娜的苏联女孩并结婚生子。但上世纪四十年代,纳粹德国撕毁《苏德互不侵犯条约》,兵分三路以闪电战的方式突袭苏联,伟大的苏联卫国战争打响了。
董爷爷告别妻儿,义无反顾地奔赴前线,几年后,他就变成了那位夺取《喀秋莎》唱片的中尉连长。等到战争结束回到家乡,等待他的是妻儿的噩耗和被战火焚毁的家园。之后,他接受了东正教的洗礼,进修为修士辅祭。
上世纪五十年代,董老师(董安娜的亲爸爸,董爷爷的侄子)去苏联找到董爷爷,也皈依了东正教,进修成诵经士,后来,他娶了一个苏联女孩。六十年代,苏联排华浪潮云涌,他们一大家人不得不迁回祖国,回到阔别多年的故乡,住进了家族遗留的老宅。董安娜是家人回国后出生的,爷爷给她起名安娜(Анна),俄语是仁慈的意思。
后面的事情你看后也许觉得太简洁了,不够精彩,但这是董安娜后来讲给我的。对于一个仅仅只有九岁的小姑娘来说,她能把家庭的关系整理到这个程度已经很不错了,况且,这又不是我的亲身经历,后面的事情就缺少了亲历的细腻。
如果你要追问董安娜后来怎么了,我只能说对不起,我也不知道。因为五年级小学毕业后,我就到了十几里外更大一点的集市上初中了。然后,我们家也搬过去了。再然后,我大学毕业,离开中原到几千里外的江南工作、结婚、生子,碌碌无为。
但董安娜和那首手风琴曲《喀秋莎》一起被深深铬印在我记忆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