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五六年我给母亲买了一件红大衣,之后,母亲每次来看我都穿着它。刚才,刚和母亲通了电话,她说她在门口的大杨树后等我。
母亲局促不安地站在树后,不时用手拍平衣服上的褶皱,下意识地把鬓角的头发别到耳后,趁没人注意擦擦眼角嘴角,她一直重复着这些动作。
窗外的杨树沙沙响,风过杨花漫天,顽皮地钻进母亲的发间。我向同事摆摆手说母亲来了,便朝楼下走去。母亲老了,即使隔得那么远,我也能看见她鬓角的雪白,那不是杨花。
几十年,我长大,母亲老去。
我们找个没人的地方说话吧!母亲小声嘟囔道,生怕一个响动就惊飞了站在她眼前的我。你的行李呢?我问。没有动,她憋红着脸说她把行李寄放在我家楼下的商店了。我知道她是不想因为夹带大包小包站在单位门口而让我窘迫。母亲说带了新制的腌菜、乳腐、干洋芋片、火腿,还有我女儿爱吃的小柿子,这些都是洗得干干净净戴着手套做的,保证卫生,孙女吃了不会生病。她信誓旦旦絮絮叨叨。
妈,路太远多难拿……我忍不住打断了她用喋喋不休来伪装着的慌乱。从什么时候开始,母亲变得这么脆弱敏感?
隔着树上落下的杨花,母亲的样子突然变了,乌黑的发,明亮的眼,而我手上推着自行车,恍然站在初中校门口。她说给我带了白米饭拌猪油,还有腌菜,去路边坐着趁热吃吧,不用骑一个小时自行车回家啦。她眉眼弯弯,手上捧着饭盒,脚边的塑料袋里还有几个不规则的黑苹果,她热切的眼神就像全世界只有我。可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周围同学已经起哄着大笑起来,他们在笑母亲和我。我像个人赃俱获的小偷,又羞又恼,紧接着我蹬上自行车,目视前方装作不认识眼前的她,骑着车远远逃开。
从那时起,母亲再没去过我就读的任何一所学校,可她爱我依旧。她的乌发慢慢添白,眼神慢慢浑浊,习惯了看不清周围的人事,我知道她无所谓,但她却怕没有我的世界。
走吧,待会儿被你同事看见不好,她悄悄说道,又抹了抹发丝,把鬓角的头发往耳后别。
妈,我不在乎。我吸着气轻轻地说,不敢太用力,我害怕喉咙里的干涩被她察觉,就像她极力掩饰她的不安一样。
但我心里慢慢升腾起一阵呐喊:妈,我不在乎你带来了什么,我在乎你被病痛折磨的身子是如何拿上这些东西,早早站在村边路口,等着一天只来一次的农村客运,挤过汹涌的人群和冰冷的城市来到我面前。我不在乎你身上的衣服是否平展,不在乎你蓬头垢面,不金贵你孙女……我,只在乎你。
别愣着,快走啊,我下午还得回去。她着急地瞟着我身后,汽车声人流声渐渐响起,因为下班了。
妈,别急,我给你把头上的杨花拿下来。我温声细语,借机站到她身侧,再也控制不住的泪被我抹进袖口。
妈,今天不要回去了,以后和我住吧,我想你,很想很想。
都当妈的人了,还跟孩子似的,家里还有庄稼……母亲眼里明明有光闪过,却一瞬压下。
别种地了,你一个人太辛苦孤单,妈……我真的想你。
母亲没说话,我看见她眼里慢慢氤起水雾,她努力眨着眼不让眼泪掉出来。
旁边有人问我她是谁,我大声说她是我妈,今天特地来看我。我笑着跟每一个路过的人打招呼,紧紧拉住她的手,她脸红彤彤的,扬着笑温和地看着路过的同事,像和我一起接受一场检阅。手心的热交缠着,我问她,妈,猜猜这次我给你准备了什么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