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这个以空间扩展的城市的主人,这话大概不错;殊不知,它还是个沿着历史走来的城市,这往往被我们忽略。
透过汽车的挡风玻璃,我在感觉这座小城的街道以今天的方式急匆匆流动着,一条主街道就显示了它的繁华。车流从每天天一擦亮就开始了,接着就是人潮涌动,在店铺前闪现着张张不断变换的面孔。小城像上紧发条的钟表,永远不知疲倦地往前赶。
一千年前,后周皇帝柴荣怀抱一腔热血,收复失地,亲自带兵打到这里,他遥望着北边的天空,想到指日可待的统一大业,就挥笔给这座城市起了沿用到今天的名字。遗憾的是,几日后,柴荣身染重病,只得草草收兵,刚回到中原就怀揣一腔的憾事闭上了双眼。这座城市却留了下来,成了边关要塞,伴随着商贾贸易,人员聚集,就延续成后来的繁荣。然而,曾几何时,这个脚步太快的小城,拒绝一切残破的旧物,在一片拆拆建建声浪中,往日的踪迹再难寻到。
后来,富裕起来小城花费亿元巨资建了个大博物馆。于是,人们忽然感觉,这个城市是需要记忆的。可是,如今这座城市太新了,新得让人看不到千年的足迹。就有人提起了他的古城沙盘。人们感动庆幸,幸亏有人记住了它的往昔。当看到这个代表小城记忆的沙盘时,他们充满着感激,他们要庆功,要表彰。然而,一个消息传来,他在几天前刚刚离世,他是在一片落寞中离去的,没听到有人提起他的名字,没有听到对他的些许赞许。大家欷歔了一番后,才想到应该为这个沙盘作者署个名字。于是,就有了沙盘右下角被黑框重重圈起的三个字,越发使沙盘显出几分沉重。大家感激这个黑框里的人,是他总算让这个城市记忆的风筝没有断线。
我和他有过一面之缘。那年,出于新奇,我要穿过这座小城,去寻找他浓缩于沙盘上的古城。到他家时,在院子一角,靠近大门的一间屋子,是他的住处。据他说,院子是他侄子的。进了屋子,就看见里边除了床铺,就是一个沙盘。他日夜守着它已有些时日了,这是他一生的情结,是他的命,他说要陪伴着它。交谈后我知道些他的往事。小时候,他经常去城墙上玩耍,去店铺买炸糕,沿着小巷去上学,小城的记忆是那样深刻。后来,这一切随着城市大刀阔斧的拆迁,就慢慢消失了。如果不是他查阅资料,加上自己儿时的记忆,这个城市恐怕就没有人再记起以前的模样了,他开始自己琢磨着要把古城留下来。于是他着手准备铝合金、芦苇、木棍等各种材料,几年的摸索,砍砍凿凿,终于做成了这个沙盘。
渐渐地,我也从别人的口中知道了些他的以往。他幼时喜欢画画,在老师的指导下,很快就有了一身好手艺。他的眼前有个美好的向往,读大学,当画家。然而穷困的生活让他离画家的路越来越远。在后来那挨饿的年月,眼看着一家饥肠辘辘,他落泪了。于是他找来几张纸,自己扎进屋里裁裁剪剪,又在上边画起来,就这样,一张张足以以假乱真的粮票摆在眼前。很快地家里人就有了不错的吃喝,一家大小脸上也透出了红光。然而,纸里包不住火,过了半年,他的小把戏被人发现,他在生产队上被批斗了几个月。也是在这时,老婆也在饥饿与羞愧中抱病离世了。这一切,对他打击是巨大的。从此,纠结心理伴随了他的一生,他开始了一个人的孤寂生活。
据他侄子说,起初他做沙盘时,也是充满疑虑的,他想以此作为对以前自己不太光彩历史的一个弥补,又不知它有没有价值。如果在早些天他看到自己沙盘有了大用场,他还会走得欣慰些。侄子感慨着。
一座城市,很大很新,大得把它以前模样的沙盘放进只占有一个角落;一个城市其实又很脆弱,像一根细细的线连接着从前和今天,时时有隔断的可能。假如没有人在做这一切,城市还能记住什么?别忘了在急匆匆前行时,一座城的背后,还有个历史的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