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曾颖
这是川西难得的一个艳阳普照的星期天,父亲、母亲和女儿相约去公园喝茶。女儿大学刚毕业就幸运地被一家效益还不错的单位录用了,全家人都很高兴,决定趁着好的阳光,先到公园喝杯茶,然后去吃顿火锅庆贺庆贺。
公园里坐满了被阳光晒出来的人,随着头上那片久积的阴云被阳光穿透,大家的心境也变得更通透开朗,随处都能听到快乐而兴奋的笑声。
好不容易在一棵黄桷树下找到位子,泡上茶,母亲把自带的水果、瓜子摆出来。阳光把新换的黄桷照得鲜嫩耀眼,轻风徐徐从这片绿意之中荡过如清澈湖水中划过的一只木桨,把整个世界都漾得青影浮动,美丽异常,如一幅宁静而温暖的画。
这时,一个干枯的身影撞进这幅画里,一家人很不适应地回头,看到一个黑瘦的老头一脸尴尬地冲他们笑,并用难懂的外地口音问他们擦不擦鞋?
他的身上穿着一件肮脏的老军干服,花白的头发里散落着灰尘和别的不知名悬浮物,他的眼睛,浊而昏黄。不知是因阳光的暴晒还是太久没洗澡形成的深黑的皮肤上,僵硬而呆板地纵横着无数岁月的划痕。他满是深黑豁口和伤疤的手上,拎着一个异于本地刷鞋匠小木箱的塑料口袋,口袋撕裂处。被深黑的风湿膏药修补起来,如他贴着同样膏药的脖子一般,显得很怪异甚至荒诞。
女儿看看自己脚上打折之后还价值500元的鞋,再看看面前这个老头,不由得伸了伸舌头。打了个寒战。她的母亲,虽然没有伸舌头,但表情却与她相近。
倒是坐在对面的父亲开始解鞋带,脱下鞋,将脚伸进老头放过来的拖鞋里,女儿深度怀疑那鞋可能来自某一个垃圾桶。险些叫了出来。
老人拿了鞋,自顾自地到一旁擦去了。女儿提心吊胆地看他笨拙地擦鞋,无限担心地说:老爸,我看你的鞋算是毁了!我敢打赌,他绝对擦不干净!甚至比没擦之前还脏!
母亲也随声附和。说: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居然要请人擦鞋?你平时不是都自己擦吗?要擦也要选一个手艺好点的啊!
父亲笑笑,故意抬杠说:我就偏不找手艺好的擦,就要找这个擦不干净的鞋匠擦。
此语一出,母亲女儿各自发出嘘声。
父亲说:你们晓得什么?你看看那个老人,显然是个生手,这个年纪还出来,肯定有不得已的理由。打工肯定没人要,伸手乞讨,肯定不好意思,我光顾他一下,至少让他不把自己当乞丐,这又有啥不妥的?一元钱可以买四个馒头,足够他吃一天了。
母亲和女儿都觉得有理,特别是女儿,从小就见过父亲干类似的事情,因而也就不再说什么。在父亲淡然的笑容鼓励下,她甚至有拿自己脚下的鞋去冒一次险的冲动。但看着老人那双拖鞋,她实在突破不了这个障碍,于是与爸爸耳语一阵,悄悄离开。
老人擦完皮鞋送过来。果然花花绿绿上面如蒙了一层机油。父亲看了,笑笑说:看来,你还没有学会怎么擦鞋,不如我教你吧!
老人很不好意思地笑笑。然后点头说好。看得出,他对改善自己的技术,有极强的愿望。
父亲从洗鞋开始,倒上油,到打蜡到抛光,一丝不苟,既精细又缓慢地用自己的鞋给老人做示范,然后,又从妻子脚上取下鞋,让他再练一把。老人一边擦,一边不好意思地说:我这辈子连皮鞋都没穿过,更不要说怎么侍弄它了。
不一会儿,女儿回来了,手里拿着两双新拖鞋,一双是喜羊羊,一双是机器猫。很乖地笑着。
女儿把鞋递到老人手上,说:送给你,这下可以请你帮我擦鞋了。
老人用新学到的手艺,庄重而认真地给她把鞋擦得干干净净,其间,女孩还给老人讲了许多消费者的心理,以及干净的衣表、洗干净的头发和脸对顾客的影响。老人一面擦着,一面似有所悟地应承着。他终于明白,自己这些天没有生意的原因。
这天是川西难得的一个艳阳天,风很轻,阳光很温暖,所有的人都显得很亲切。擦鞋的老人很开心,喝茶的一家三口很开心,连在旁边偷看了半天的我,也很开心。
我比任何时候都更相信:善良,确实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