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想起童年时代,在那初冬季节里,要么是阴冷的天气,要么是大晴天,有北风吹的地方,还是很冷。大人们在冬闲里,靠着向南或向东的墙根下,手笼着一个泥瓦火炉,扎堆聊着闲话。我们这些小孩也凑到大人跟前,听他们聊天,还能听到一些古往今来的故事。
这时候,忽然听到邻近的村庄传来一声“轰隆”的炮响。还能把树上的鸟雀儿惊得乱飞。也把我们惊得一愣怔,问:“是么事响啊?”大人们说:“炸炮米花。快回家去,找你妈要一碗米,炸炮米花。”
“为么事不到我们这儿炸炮米花呢?”我们疑问,“何家坟这个地方大着哦!”
大人们解释说:“炸炮米花的人在邻村里被人家牵扯着,来不了我们这儿。你们要吃炮米花,就到邻村里去。”就在我们说话的时候,又传来炸炮米花的响声。
听声音传来的方向,是从西边传来的响声。大人们说:“是在刘家地坪炸炮米花。”
大人们的判断是准确无误。这时候,袁家老奶奶一手拎着布口袋,一手提着小捆的木柴从家门口出来。有人问她到哪里去。她回答道:“不是听到了炮响么?到刘家地坪炸炮米花。”她抖了抖手中拎的口袋,“是米。有时候饿了,冲上一碗炮米花喝,还能止一下饿。”她的话语勾起了我的馋虫,感觉到肚中饥饿。也唤醒我味觉,那香喷喷的炮米花在眼前晃荡。
“袁奶奶,等等我。”我跑上前去,“我也看炸炮米花去。”
袁奶奶说:“回家拿一碗米,拿一点木柴。”
我说:“我去把炸炮米花的师傅请过来,在我们这儿炸炮米花。”
“好。这个办法好。”在墙根下晒太阳聊天的大人们附和说,“在我们这里炸炮米花。大家都能炸一炮。”
袁奶奶边走边说:“我能请得动炸炮米花的师傅么?”
“能。一定能请得动炸炮米花的师傅。”那些大人们还在鼓气。我就跟在袁奶奶身后,看炸炮米花,也去请炸炮米花的师傅。在路过我家门口的时候,我跑到家里给母亲说:“我去请炸炮米花的师傅。”
母亲明知故问:“哪里来的炸炮米花的师傅哦?”就在这时,又传来炸炮米花的爆炸声。我说:“你听,就在下面的刘家地坪炸炮米花。”
“走啊!”袁奶奶在门口催促道,“你要不去,我走了啊!”
“来着,”我跑了出来,还大声喊叫,“请炸炮米花的师傅。大家都准备着大米、木柴,好炸炮米花。”在这个冬天里,有炸炮米花的爆炸声传来,我高兴得像狗儿一样,在袁奶奶身前身后跑来跳去。
我们向西走去,顺着缓缓下坡道路,不到五百米的路,就到了刘家地坪。母亲知道我曾经在刘家地坪砍过钓鱼竿,又有袁奶奶跟着,就放心让我去看炸炮米花。
刘家地坪是在海螺湖下,流水绕着他们村前而过。水堰与人户有一定距离,中间留有很大的空间,就是空地。炸炮米花的工具就支在空场地上,有很多人在那里看炸炮米花。他们主要是炸炮米花,那个年代,没有什么副食,要吃糕点之类的食品,还要凭票供应,才能购买。而且,乡村的经济就困乏,哪来钱买那些东西。只好就地取材,用自家的大米、红薯条、干合页之类的食品炸一炮。
袁奶奶带着我走到了炸炮米花的跟前,已经有了一列长队摆在炸米花师傅的身后,有的是萝筐,加一小捆木柴;有的是口袋,加一小提篮的松果壳。袁奶奶提着口袋和木柴来到师傅跟前,说:“我是上面谌家院,能不能让我先炸一炮。”
“不行。”炸炮米花的师傅一手摇着炮一手拉着小风箱,头也不抬地说,“到后面排队。大家都是四乡八邻的乡亲,谁人都是先来后到。”
这时候,又有人提着东西走来,也是炸炮米花,正要往前挤。站在旁边的一溜人说:“不许插队。到后面排队。”
袁奶奶也只好向后去,她数道:“一,二,三,四……”她站在最后的那个人后面,“我是十二位。”我悄悄地扯了扯她的衣角说:“你是在他的前面。”她一看,那是一个男子汉,就不与人争了。
炸炮米花的周围不仅有很多人,而且还有狗儿、鸡子在抢食炸飞了的炮米花。
又是轰隆一声响,巨大的声音随着气浪传在空中。白花花的米花被冲进一条长口袋里。炸炮米花的师傅让人拿来萝筐,解开口袋,倒出炮米花。然后,他又扎上口袋,回到他的炮前,坐在一把矮凳子上。
我凑到跟前,仔细看那炮米花的师傅。他个子不高,微胖的身材,四方大脸,大概常年累月在炸米花的炮火前烤的原因,脸色黑红。听他口音,是外乡人。他一手拉着小风箱,一手摇着炮。那炮是个椭圆形的铁壳,两头细中间鼓,手把里还有一个气压表。当时,我不知道那是气压表,还傻傻地问炮米花师傅:“你把手表安在炮上?”
师傅瞟了我一眼,说:“那个金贵的东西,我安得起么?”那个时候,我听大人们说,小伙子要订亲,女方首先要看男方有多少兄弟,有多少房子。再就是“三转一响”,即:手表、自行车、缝纫机为三转,收音机为一响。所以,师傅说,手表很金贵哩。这在当时,是最高的物质标准。也是那个年代,提亲说媒的硬件。
好像不过一刻钟,炸炮米花师傅看了一下手把里的表说:“好了。”他右手停止拉风箱,弓起身来,左手压下炮米花的炮把,将炮昂起来,拿过用铁圈做口的长大布口袋。只见他将炮头套进铁圈内,提起左脚踩在口袋的铁圈上,右手拿过一个套筒搬手,套上炮头的一只角上,对我吼叫一声:“让开。”我赶忙闪身到一边。那师傅猛力一搬手,轰隆一声响,气浪把长口袋冲得圆鼓鼓。师傅把张开口的炮倒出炮米花到口袋里,他抖着口袋,倒炮米花。
挨在他身旁的人赶紧把大米递给他,上到炮里面去。就在师傅封炮口的时候,我看扯风箱好玩,就拉起风箱,并添加木柴。那个师父看了我一眼,说:“慢慢拉,别把风箱拉杆弄断了。那是我吃饭的家伙。”我就坐在地上,双手握住风箱柄,一下一下拉扯风箱,听到“扑扑”声响,火炉里的火就窜起来,绕着炮燃烧。
炮米花师傅就腾出一只手来,喝水,抽烟。有大人打趣说:“师傅,你收了一个小徒弟啊!”
炮米花师傅“呵呵”笑道:“我养不起徒儿,这是谁家的伢?”
袁奶奶听到叫唤声,走上前来,说:“是我带来的,李家的伢。怎么着?”
“我带着,”那炮米花师傅说,“收做徒弟,怎么样?”
“我作不了主。要同他父母商量。”袁奶奶说。
“没得商量,我自己作
主。”我说,“就炸炮米花。跟着师傅有炮米花吃。”
“好啊,好啊!”大人们哄笑着。忽然,炮米花师傅打了我的手,说:“别拉了。”他手忙脚乱地踩炮,又是轰隆一声响,气浪把长口袋冲开。师傅说:“这一炮有点老了。”就是炒得时间长了点,加上我很卖力地拉风箱,火头猛,炮米花有点糊焦。那师父抖开口袋,直起腰身,说:“算了,这一炮不要钱。”
“还能吃。”炮米花的主人是一个中年妇女,她说,“你收了一个小徒弟,就高兴得忘乎所以。忘了手中的活计。”她还是把五分钱的硬币塞给他,“还是收下吧,出门不容易,烟熏火燎。”
“不收。”炮米花师傅打开了她的手,说,“做人要讲诚信。这一炮没有弄好,你没有要我赔大米,就是开恩了,我哪能收炮钱呢?”
“你不收就算了。”那妇女收回了手,用先前装米的碗剜一碗炮米花,递给我说,“小徒弟,吃吧!”她可能真把我当做炮米花师傅的徒儿,“这么小就出门跟着师傅闯荡江湖,不容易。”她又问道,“为么事不念书呢?”
袁奶奶在一旁说:“还冇到念书的年龄,到了念书的年龄,就要到学校去。”
我怔怔地看黑脸的师傅。他笑道:“吃吧,饿了,就吃。”
“哎,多谢了。”我接过碗,用手抓起炮米花就吃。那碗炮米花有一股香糊的味道,它就是不一般的味道。我三下五除二,把一碗炮米花吃完了,把碗还给那妇女。
“好吃吗?”她问道。
我点点头:“好吃得很。”
“好。”那妇女说,“要好吃,我给你们师徒俩一人冲一碗炮米花吃。到了下半天了,也还没有吃中午饭,饿了吧!”
黑脸师傅说:“那就更多谢了!”
那妇女就挽着炮米花回去了。不一会儿,她一手端着一个碗来了。炮米花师傅赶忙站起身,接过一碗,说:“难为你。”他把碗放在地上,“让我把这一炮放了,再喝炮米花。”他把风箱猛力拉了几下,就拖过铁圈布口袋,轰隆一声响,就是一炮炮米花。
我接过那妇女的碗,是用红糖冲泡的炮米花,甜甜的开水里飘浮着炮米花。喝一口,水甜,炮米花也甜。
黑脸师傅几口就把甜炮米花喝完了。看来,他不是一次、两次喝炮米花。他把碗还给那妇女,说:“谢了!”
那妇女笑了笑:“谢么事啊,举手之劳。”
黑脸师傅抬头看了看天,说:“天不早了。还有几家的炮米花没有打完呢!”赶忙忙他的活计。
我不能慢慢地品尝甜炮米花,几口就把甜炮米花喝完,还给那妇女的碗。
冬天的日头偏西,下午就要很快地过去。在袁奶奶前面还有几家等待打炮米花的主,她上前来,说:“师傅,你明日就到我们那儿去打炮米花吧!天要黑了,我先回去。”
“你是哪个湾子?”师傅问。
“就是上面谌家院,”我用手指了指东方,抢着回答道,“不远。”这是我来的目的,正好奔主题。
“等一等。”黑脸师傅说,“天黑前能炸完,就炸完。”他是走南闯北的人,有江湖经验。
“等着吧!”我求着袁奶奶,“在天黑前,同炮米花师傅一道回去。”我问炮米花师傅,“你一定要到我们那儿去打炮米花?”
“一定。大人说话算数。”炮米花师傅又放了一炮。
袁奶奶说:“要是这样,我就等一会儿。”
“等一会儿,”炮米师傅说,“等一会儿吧!我把这个湾子的炮米花炸完后,就跟着你们走。”
他接连放了几炮,天就黑下来了。炮米花师傅对后面的两家还没有炸完的炮米花主人说:“明天就到上湾子去。我在那里炸炮米花,首先就炸你们的炮米花。”他又回过头来,对袁奶奶说:“今晚要麻烦你老人家,在你家借歇处。”
“行。”袁奶奶说,“歇处有,就是不成好处。”
炮米花师傅说:“出门人,哪有那么多讲究,有一个窝处就成。”他很麻利地收拾着工具,将炮和炉子等做一挑子,挑起来就走。他对袁奶奶说:“老人家走头里。”他跟着我们走去,并回头吆喝道:“没有炸完的炮米花,明天就到上湾子去炸啊!”看来,他真是一个老走江湖的人,时刻不忘了生意。
我们一边走,袁奶奶一边问道:“你一天有不少的收入?比种庄稼活儿强。”
“一天一天,”炮米花师傅说,“我是在冬闲的时候,出门混日子,顺带挣几个小钱。”
“不是小钱。”袁奶奶说,“一天能放几十炮,一炮五分钱,一天有好几块钱呢!我们这儿一天的工值才一毛钱。你两炮就有我们的一天的工分钱!”
“我还有炮呢,这炮是一百多块钱呢!我还没有挣够本钱。”炮米花师傅在后面解释道。
“那是。”袁奶奶说,“成本也大。”在现在看来,当时的一百多块钱是一个很大的数目,小户人家还一时拿不出这个成本来。
他们说着话的时候,在夜幕来临之际,走回来了。炮米花师傅跟着袁奶奶去了。我回到家里,把这一个好消息告诉给母亲,让她准备好大米、木柴,明天就炸炮米花。
这一夜,我在睡梦中还在吃炮米花。在黎明的时候,一声炮响,把我震醒过来。我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叫道:“炮米花。”向门外奔去,一边奔跑一边喊叫:“炮米花。炸炮米花。”
我好像是那个黑脸师傅的徒弟,但不是。只要炸开了第一炮,就有第二炮。陆续地有人拿来大米、木柴,挨在炸炮米花师傅后面排队。这一天,炮炸声不绝于耳,直到黑夜,还响了几炮。让最后的几家把炮米花炸完,师傅才收拾好工具,他挑起担子,跟着他人又到另一个村庄去了。我们家炸了两炮,一炮是炮米花,一炮是合页果。袁奶奶家炸了三炮炮米花,黑脸师傅没有收她的钱,是在她家吃住一天,算是食宿费。看来,这个黑脸师傅还是一个实在人。
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那个黑脸师傅来炸炮米花。听说,在邻近的哪一个村庄,说他是走“资本主义路线”,没收了他的炮,还办了他的“学习班”。那时我不知道什么是“资本主义路线”,就是一个炸炮米花的走村串户的小手艺人,为什么要没收他的炮呢?难道一百多块钱的炸炮米花的炮就构成资本主义么?当时,我还想:他买那炸炮米花的炮钱是否赚够本钱呢?
草于2015年12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