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深深地屏住呼吸,压抑着心跳的速度。但我无法压抑心跳的分贝,恐怕那激烈的鸣鼓般的声音,跟随手中相机镜头的方向一路跑出去,惊动了小水洼里那些悠闲自在的精灵。那些,应该准确地称作六只。三只泊在前几天刚刚退水的黄泥滩上,舒缓地踱步;三只,在与泥滩相接的浅水中,亮翅,引颈,轻舞。仲夏的上午,阳光含含糊糊的,却蛮有热度,淡白的光线洒落在水面上、苇子叶上,也在水中画出精灵们修长而纤细的美腿,妙曼的身材,尖而长的喙。
我之所以称它们为精灵,首先我得老实承认,这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鸟,更不知其姓甚名谁。但并非不知道姓甚名谁的鸟,就能够被我拿出精灵两个字来私授封号。精灵,在我的词库里是有着严格的使用尺度的。那一刻,作为大苇洼里陌生的闯入者,我的心一下子就被另一种陌生的群族、陌生的环境给慑去了。端然,祥宁,优雅,纤丽,妩媚,婆娑,这些词全部相加也无法描摹出那样的美来。美腿朱红,翅膀黑亮,胸羽雪白,就是这样美好的六只鸟,它们停泊在淡的水、青的苇、黄的岸,蓝的天之间,将五行、七色之奥义尽收。
后来,听著名散文家、在大苇洼里生活写作了几十年的张华北先生说,我称之为精灵的鸟,真实姓名是黑翅长脚鹬。这是一种旅鸟,分布于世界上近百个国家和地区。每年四五月份迁来中国北方繁殖地,到秋后携儿带女大规模南徙。沧州南大港大洼湿地,是黑翅长脚鹬之乡,当地人管它们叫“红脚娘子”。大苇洼里的小鱼小虾,胖胖的蚱蜢,鲜嫩的螺蛳,都是红脚娘子最喜爱的美食,浩瀚无边的苇荡,一个连一个的水洼河汊,刚好供它们坐窝,游戏,恋爱,孵育。
张华北曾经长期观察红脚娘子的生活,他的散文《大洼美鹬》上了《人民日报》,被无数网站转载。这让大苇洼的名声跟着红脚娘子轻盈的舞姿一起,舞到了更广阔的天地,也让属于全世界的旅鸟黑翅长脚鹬跟大洼更紧密地绑定在一起。就如同我第一次发现这黑白红分明的精灵的一瞬,浅的水,青的风,黄的滩,蓝的天,那么不容置疑地在同一帧风景里烙刻于脑际。其实,因着张华北一支妙笔而名声远播的,哪里止于黑翅长脚鹬。大洼的苇、大洼的鱼、大洼的蝗、大洼的雀,大洼的人,大洼的美食,甚至于大洼里盛产的黑脚大蚊子,皆无数次成为他笔下的主角。一片濒临渤海湾的湿地,大苇洼,就这样与一个喜欢大苇洼的善良文人结下不解之缘。
有人私下跟我透露,张华北不是大苇洼本地人,他祖籍四川,几十年前跟随家人一起来大苇洼的南大港农场讨生活。对此,我轻轻一笑,因为我马上想起了黑翅长脚鹬。那些美丽的红脚娘子,也不是大苇洼的鸟呀。可是,它们就是那样痴情地爱上大苇洼,年年开春,呼朋唤辈,老幼相携,几千里几万里奔向这片开阔的、浩瀚的湿地,把生命里最庄严、最重要的繁衍环节,交付给这个值得信赖、值得依靠的所在。
跟红脚娘子一样,把大苇洼作为重要迁徙地的旅鸟,有17目45科262种。丹顶鹤、白鹳、金雕,大天鹅、白枕鹤、灰褐,豆雁、中白鹭,鹞鹰、绿头鸭,无论国家一二级保护珍稀鸟,还是不在册的布衣白丁,据说张华北讲起大苇洼的鸟,可以三天三夜不吃饭,一直开着话匣子。
跟作家张华北一样,长途跋涉来大苇洼讨生活的,还有成千上万的异乡人。跟那些年年迁徙的旅鸟不同,他们来到大苇洼,便坚定地留下来,生活劳作,娶媳妇聘闺女,生子生孙,把这里作为定居的家园。据地方志记载,自明朝燕王朱棣以“靖难”诛奸、入京“扫碑”为名,大肆杀戮当地土著民,导致土地荒芜、人烟稀少。永乐二年,大批穷苦人自山西洪洞迁徙至此。而洪洞大移民之后,数百年间,又有多少人循着海腥的滋味,逆着海风的声音来到大洼立足生根,开枝散叶,并无详细的记述。迁驻者与大苇洼一起,饱经战乱和自然灾害之苦。他们住芦苇罩顶的泥房子,以鱼虾和黄须菜充饥果腹,习惯了以大苇洼的水土养人,以大苇洼的风俗活人,而逢年过节,又请出从千里之外的故乡一路背过来的祖宗的灵位,以祖先之礼制虔诚地向神灵祭拜、向苍天祈福。可以说,是黄土文明和沿海湿地文明不断地相互融合,相互碰撞,成就了今天大洼的文化,还有今天的大洼人。
在大洼民俗馆,面对一副叫做面花模子的藏品,我久久不肯移步。面花模子,是大洼女人制作面花所不能少的工具。作为藏品,那模子一定有年纪了。原本的木色起了厚厚的包浆,温润,慈祥,深凿的凹槽中阴刻花纹也早不见早年刀锋的锐力,低眉顺眼的模样,仿佛老婆婆脸上花朵般的皱纹。这样一副模子,它“磕”出的面花,该是多么有生活、有故事。
是的,大洼人制作面花过程中,将发好的面在模子里刻花儿的工序叫“磕”面花,就如同他们管茫茫的大洼叫大草洼或大苇洼,管最小的小虾叫虾丝,管炖小鱼叫熬小鱼。“磕”面花的面,是盐碱瘠薄的大洼特产的小麦磨成。这样的麦子,靠天收,也不施化肥和农药,亩产只有二三百斤,产量低,做出的面食却却分外筋道,麦香浓郁。老年间,生活清苦,素常日子大洼人是舍不得吃白面的。省下的白面,到年根下,或逢婚娶,才郑重地拿出来,发面,做面花,作为祭天祭地祭祖宗的供品,作为招待宾朋的上等美食。因此,面花,在大苇洼的诸多食物中,便有了最强的仪式感,蕴藏了最多的文化内涵。
面花模子的图案很多,有盛开的牡丹,硕大的寿桃,多福的石榴,但最具大洼表情的,是鱼和鸟。那是按照大洼人的审美原则抽象化了的鱼和鸟。在这样的模子里“磕”出的面花,蒸出的花馍,鸟丰腴,鱼肥美,完全模糊了大苇洼生灵们的百种姿态、千种脾性,但它们分明又栩栩如生,仿佛可以随着刚揭开锅时的白色蒸汽扑啦啦起飞,回到清甜的水洼,回到葳蕤的苇草间。
在大苇洼人的心里,鱼是大洼的富产,鸟是大洼的精魂。我想,他们一定是把对大洼的爱,对大洼的虔诚,一刀一刀雕刻在有着信仰意味的面花模子里,昭告于各种隆重的仪式之中。代表这种爱和虔诚的,还有大洼人对湿地环境保护的自觉追求。这里,2002年被河北省人民政府批准为省级自然保护区,2003年纳入国家重要湿地名录,2005年被中国野生动物保护协会授予“黑翅长脚鹬之乡”称号,2006年加入东亚——澳大利亚鸟类迁徙保护网络。大洼人的日子富裕了,大洼里来来往往的生灵们,不管是定居的鱼虾,还是年年迁徙的旅鸟,都受到格外的眷顾。
好几年之前,就已经晓得大洼面花,因为我朋友的家乡就在大苇洼。每年过完春节回石,她都要带一兜面花来给我拜个晚年儿。也是好几年之前,作家张华北的名字就跟着他的散文集《蓝天飞来丹顶鹤》一起如雷贯耳。这次大洼采风,邂逅大洼精灵黑翅长脚鹬,然后再次品尝面花,品读面花模子,还有张华北的散文作品,却有了一种全然不同的感觉,那是一种神魂通彻之感,是对一片洼子、一种文化、一种理想的朝圣。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水土也养一方的鱼、一方的鸟,一方的生灵。大苇洼,以敞亮的、包容的胸怀,为洼里的一切生灵赐福,也浆养着大洼人、大洼里一切物种的襟抱和情感。
日啖面花三两颗,不辞常做大洼人。而作为旅者,我好生羡慕一只大苇洼里自由翩舞的黑翅长脚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