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问我，江南的味道是什么？按理说，在江南已生活几十年的我，自当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甚至侃侃而谈起来。可我又突然觉得真不知该从何说起，觉得“味道”这个词，应该意会而不可言传，就似那缥缈的烟雾，看着无处不在，可偏又捉不住、摸不着。
人们总说，“杏花春雨”、“竹篱茅舍”、“小桥流水人家”是江南的情调，其实有这些景象的，又岂止只有江南。大江南北，哪里没有杏花，又何处没有春雨呢？至于那竹篱茅舍，想必凡是适合竹子生长的地方，在那川滇、黔贵、湘鄂诸地，怕也并不少见吧。再有那小桥和流水，也绝不是江南的特有景色，在那豪放的北国古镇里，你不也会和那镶嵌在弯弯曲曲小河之上的石拱桥相遇吗？如果让我用这些具体的景象来代表、象征江南的味道，显然是徒劳的。
“百里不同风，千里不同俗”、“一方山水养一方人，一方山水有一方风情”，单是江南的景色不足以代表江南，久受这片水土浸染、培育、熏陶的江南人，如果离开了这片生养之地，其言谈举止、风神气度自然也就少了原本鲜活的江南味道。所以说，要想寻找真正的江南味道，你就必须到江南景色与江南风土人情的相互映衬中去找寻。
“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唤客尝。金陵子弟来相送，欲行不行各尽觞。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当你读到李白的这首《金陵酒肆留别》时，你不妨试着闭目凝神的设想一下：在那春光明媚，柳絮飘飞之时，面容姣好的吴地姑娘，款款地走向席间，轻轻地按一按手中的酒杯，向客人们殷勤地劝酒。那优美的姿态、那甜蜜的笑容，那吴姬身上散发出来的香味，恐怕酒未沾唇，你便醺然欲醉了吧。虽然酒量远不及我们的诗仙，甚至是不大会喝酒的金陵子弟们，却也都纷纷举杯，更是一饮而尽。那悠长的惜别之意，恐怕只有滚滚不绝的长江东流之水才能与之一较短长了。掩卷沉思间，你是否看到了江南的景色之美、是否看到了江南人的温和柔美、是否看到了江南人的好客而惜离别的真诚情意。要我说，这就是真正的江南味道。
我没有诗人浪漫的气质，无法在笔尖流淌出江南至情至性的美丽，也没有画家的本事，用那一束五色笔将那江南的种种风流铺于纸上。于是只好用那平平淡淡、朴朴素素的几行文字，向你闲闲地道出我对江南水乡的回忆，对江南那份独特味道的回味。或许我所描绘的，在格局和气魄上，未免琐琐而不足道，但那确是我对江南的日久生情，对江南的那份难以摆脱的爱......
一
江南是水乡，自然离不开那纵横交错的河流。儿时放暑假，我都会跑到乡下爷爷奶奶家疯玩一段日子。记得老屋方圆几里内，就有大大小小的几条河流，相互连通，最终汇入那运河之中。
犹记得老屋前不足50米处的那一条小河，七八月，正是江南天漏雨多之时，那变得更加清冽的河水，使你的眼目也变得愈加清亮，让你的心地也变得愈加光明。岸边的青石台阶，已有几级没入了那上涨的河水中。我喜欢光着小脚，站在那没入水中的石阶之上，用一个圆形的竹匾淘米，并不是我爱劳动，我的乐趣另有其它，几分钟后，当我把浸在水里的竹匾取出来时，那竹匾之中便有了些活蹦乱跳的小鱼小虾，它们是被我的淘米水勾引来的，它们是馋嘴的“拼命三郎”，我舍不得伤害它们，看两眼就还它们应有的自由。
河对岸，年轻的阿姨正在河边择菜洗衣，背上的襁褓中是可爱的小弟弟。小弟弟趴在妈妈的背上，好像正在聆听那河水流动的天籁之音。几十年过去了，鱼米之乡也正经历着时代的变迁、气候的变化、人为的污染，老屋变成了楼房，那小河也因为修路已不复存在。如今回想起来，那条能洗涤人间浓浊烟火气的小河还是使人那么的着迷、那么的留恋。
二
竹子是江南的宠爱，溪水畔、池塘边、杨柳岸、小径旁、山谷中，随处都可见到她们的秀雅滴翠。文人雅士们，爱它们的风韵婉约、儒雅淡然的品格与风致，追求那一份“淡漠以明志，宁静而致远”的清净与脱俗。老百姓们却没有那么多看竹赏乐，吟诗作画的雅致，他们对竹子的爱源于日常生活中与它们的息息相关。
江南人喜爱吃竹笋，将那竹笋的笋衣解除，那嫩白的笋恰似笔店里的一枝羊毫，看着就欢喜。那一盘鲜美的香菇竹笋亦或是竹笋雪菜，一定让你大快朵颐了吧？你再看，那装有活蹦乱跳的鲫鱼的鱼篓、那摆着湿淋淋绿油油的韭菜的菜筐、那盛满了雪白晶莹大米的稻箩、还有那田间耕种时即可挡雨又可遮阳的斗笠、卖花姑娘挎着的花篮、采茶女背上的茶筐，哪一个不是那翠竹编就而成？
水乡的生活不能没有竹子，一个小小的竹编店，静静的将那千家万户相连。爱人的爷爷奶奶曾经开过一个竹编店，奶奶还健在，从老人家的口中知道江南女人的手巧，编织时，眼到、手到、心到，不露丝头不起绞线，经是经纬是纬。也从她的嘴里晓得江南女人的仔细，她们到店里买东西，挑啊、拣啊，仔仔细细，就是同样的竹篮，她们也非要分出个三流九等来。
随着时代的变迁，这些俏丽的身影，离我们渐行渐远了，还有多少人怀念那些记忆中的竹编器具呢？
三
你见过江南老百姓家的天井吗？没有五彩的壁画、没有刻成图案的青砖、没有太湖石装点的各色盆景，有的是两排屋顶间搭着的数根竹竿，和那竹竿上如万国旗般飘扬着的衣裤。“远亲不如近邻”，你家的竹竿搭在了我家的窗台上，我家的竹竿伸进了你家的屋檐下，几户人家的关系融洽到几乎少有秘密，谁在家、谁出门，你只要抬头看看那竹竿上晾着的衣物，便猜得八九不离十了。深长的小巷拉近了家与家、人与人、心与心间的距离。
你见过江南老百姓家的灶台吗？那就是我家老屋的灶台，炉灶是用青砖砌的，估摸有两米多长，从外观上看，它的线条圆润流畅，它的造型简洁、朴实大方，说它是一件艺术品也不为过。??炉灶的下面是椭圆形的燃烧室和添柴火的门，旁边还有一个手拉风箱。上面是它的烟道和排烟系统，同时在它的上面还考虑了余热的利用空间，可以利用那烟道的余热再次给食物加热，可以减少那些因为不完全燃烧而排放出来的烟尘，达到了节能环保的功效。我有时也会瞎想，南方的空气比北方的好，会不会就是因为这些江南乡下既美观又低耗低排放的炉灶？
老灶头带给江南人热热和和的生活，是一家人温暖的港湾。每逢佳节，围着那灶头的是“男烧火，女蒸糕，好婆搓青团，小妹捏粽子”，平安、团圆、热和那就是寻常人家对节日的祈盼。老屋早已不在，那记忆中的老灶台也变得渐渐模糊，偶尔我也会想起那灶台旁，爷爷生火，奶奶煮饭时忙碌的身影，那是我永远不能背叛的亲情。
四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旧的事物之所以可爱，是因为它承载了我们许多难忘的美好回忆。童年的回忆又往往最是令人难以忘怀，在我的记忆中，童年的嘴一向都是馋的，似乎彼时嘴里的那些江南美食的味道，要比现在更丰富、更有回味。为了唇齿间的那条馋虫，我常常是热情而勇敢。
江南是丝绸之乡，到处都可见人们为养蚕而种植的桑树。江南的孩子几乎都会养蚕，当采摘的桑叶渐渐长大，那叶下也冒出由青变红渐紫的果实来，相比那养蚕吐丝的乐趣，那桑树上挂满的诱人的红紫桑椹，才是我们的更爱。往手心里吐两口唾沫，双掌摩擦几下便开始了勇敢地攀爬，即使磨破了手掌，扭伤了脚踝，弄脏了衣服，就算冒着要被父母训斥甚至是挨板子的风险，也依然抵不过那些酸甜果实对我的诱惑。
听大人们说，菱角很容易生长，将菱秧的根部缚一小块瓦片扔入河中，要不了多久，就铺成满满的一河。夏天开在那一片绿里的白色菱花，显得格外的清爽。不谙水性的我，为了那一口甜美，也顾不了许多，坐在木盆里，用手划着去采摘那尖尖的菱角。菱角有四角的，也有两角的。四角菱，粉红色，鼓鼓的，最是甜嫩，生吃都可以。两角菱的角像是一对弯弯的牛角，一般都是让它长成老菱，沉入河底的泥中变成“乌菱”。等到将河水抽干，起塘时再取出来，蒸熟了，粉粉的，很是好吃。江南人喜欢菱角，好像还有一个原因：“菱”与“灵”同音，孩子若吃了，便有了灵气，念书就会变得更加聪明。
江南于我，还有很多难于摆脱的、潜藏在心头的美好，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的温馨和轻灵。燕语呢喃菜花开，春光晴好，日长悠悠，怎不爱江南的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