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很普通的凉亭,嵌在我的记忆里将近半个世纪。任凭岁月流逝,任凭世事沧桑。
凉亭位于大河村的三千亩与织里街的王家圩交汇处。它虽然没有正式的名字,但它却是乡村中很像样的“亭子”,故当年与它同在的一座石桥,也被称之为“亭子桥”。其实这座横垮于两处圩田之间的三孔石梁桥是有名字的,有长者告知当年的桥额是“重建稀古桥”。
我的老家就是在大河十八村中的西车兜自然村。所谓“大河十八村”,那是早前人们对一方区域的俗称。这名字的由来,原先我的理解是那时人们对靠近大河漾水域一带村落的统称。后来,听我父亲一辈的人说,早在新中国建立初期就设立过“大河乡”,人民公社年代有“大河管理区”,很可能那时的行政区划就涵盖了大河十八村。至于到底是哪十八个村庄,通常认为是老晟舍乡以佛师桥为界的西北片所有自然村。它们分别是:官田巷、晒台、陈家摊、施家巷、曹家兜、沈家湾、廿五湾、桥下、陶家湾、毛家湾、常其村、木鸭村、张家巷、王家里、朱家兜、百公桥、西车兜、荡田圩。据说,也有把白龙桥东侧的秧宅村纳入其中,称之为“秧宅大河”。如今,大河十八村的范围就是吴兴大道以北,沿栋梁路和阿祥路两边的区域。现存的大河行政村就是由当初的陶家湾、曹家兜、西车兜、荡田圩四个行政村合并而来。如今其中大部分的自然村已消失在城镇化的开发建设之中。这座亭子连同那亭子桥,也已消失在岁月的长河中,但在大河一带村坊中老年人群中,只要一说起当年的亭子和亭子桥,大家都会进入对斯桥斯亭的回忆和联想之中。
亭子和亭子桥之所以成为人们心中挥之不去的记忆,不仅因为其当年所处的位置正好是在织里通向大河各村必经之路上的中间点,是那个出门只能靠步行的年代里大河到织里约三公里路上唯有的一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歇脚地,更主要是因为它已成为了乡人记忆中的某种象征符号,是远行者的悠悠乡愁。
我出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初。从童年到少年、直到一九八三年我二十岁考上大学离开家乡,在外地读书求学的那些年里,大河一带真的是穷乡僻壤,而且连织里那时还是没有公路、不通汽车的闭塞之地。在我的童年记忆里,织里街是儿时最向往的地方,也是幼小心灵里装着的最热闹繁华的大地方。那里有很长很长的街面,有各式各样的商店。街面上人头攒动,商店里琳琅满目。还有沿街河道里有大小船只穿梭其中。而最吸引小孩子的,是妙桥附近那个卖甘蔗的摊贩,西大众食堂里馋人口水的油条、金团子。织里老街是典型的水乡小镇,东村头虹桥不到点的地方,沿着河岸总会停泊着很多很多的船只,有卖菜的,有卖鱼的,有卖桑苗树秧的。而最起场面的是,正巧遇上食品站收购生猪,那就会看到一头头被绑着四足的黑猪白猪,躺在路边地上排着队等着来验级。在阵阵嚎叫声中,有一位手握大剪刀的收购员依次对着猪身这里摸一下那里捏几把,然后就在猪毛上剪出一个花样。懂行的人就知道,那剪出的花样是给生猪评定的等级。最好的是一级猪,也是单价最高的级别。但一级猪极少有,能有个二三级就很不错了,一般都是四五级的。
孩提时代总是渴望跟着大人到织里街去玩。在街上可以吃到平时难得吃到的甘蔗、油条之类的东西,还有许多热闹好看的场景。因此每当过年时,父母提起去织里街上舅公家做客人,我家和我叔叔家一大帮兄弟姐妹都争着要去。凡能跟着去的,谁也不会怕路途遥远,总是兴高采烈地抢着走在最前面。那童年走过的小路,至今记忆犹新。最先走过的是大石桥,接着是那座桥板狭长又无栏杆让人心怵的麻皮桥。穿过木鸭村,走上一条很长很长的机耕跑道,眼前展现了一大片空旷田野,这就是被人们称为“三千亩”的圩田了。这块普通圩田却有过不平凡的历史,1960年代,人民解放军地方驻军曾在此屯田。1970年代,织里中学的师生曾在此开辟“学农基地”,正儿八斤地耕种农田。走在“三千亩“,就能隐约看到前方的亭子了,大人说到了亭子才走了去织里一半的路程。于是,我们像比赛一样一个劲地往前跑,看谁能最先到那个亭子。而能最先到达亭子的人,虽累得昏天黑地,但在回头张望落在后面同伴时会显得很是得意,甚至手舞足蹈地玩耍一番。穿过花岗岩大条石的亭子桥,就走上王家圩长长的渠道路。抬头望,依稀看见那棵高大的银杏树了。
古银杏树屹立在老街西村头斜桥下的校园里。当时是整个织里的最高点,也是老百姓心目中的象征物。说到那棵银杏树,我总会想起小时候与同村的四五个小伙伴一起来看过她,还手拉手对着树杆围抱过,好象还差了一大截没能围起来。我自参加工作后,又特地去看过那棵古树,虽说还是很粗壮高大,但几乎不敢相信那就是我儿时看过的树了,因为记忆里还要高大威武得多啊?
时光飞弛。当我告别童年到了小学高年级和初中时,依然很少独自到织里街去。因为那时候大人小孩身上都没有闲钱,出行也是坑坑洼洼的泥路。而且步行至织里快则四十多分钟,慢则一小时。让我留下了至今难忘记忆的,是某年早春的一天,我和很多农村孩子一样,在自家村后刚翻耕过的麦田里布下了二百杆鳝钓,没想到第二天一大早就收获了近两斤的鳝鱼,我就提着装着鳝鱼的箩兜直奔织里街上去卖。当我走到半途亭子桥时,突然雷鸣电闪下起了大雨。天还没有亮透,路上 有一个行人,顿时心里一阵阵地发怵,浑身冷颤,幸亏那座亭子成为了我的躲避之所。等那阵雨过去,我来到了织里街上很顺利卖掉了鳝鱼。我还记得买我鳝鱼的是织里药店里一位脸上有颗大黑痣的先生。因为我没带秤,就到他家里去过称。至今我还记得黄鳝市价是八分钱一斤。
1978年起,我到了当时的织里中学读高中。在上高中和参加高复寄宿在学校里的几年里,我也和很多同学一样,一个礼拜回一次家。那时候的回家,除了着实想家外,还有就是把换下来的衣物带回去有劳母亲清洗,再带一些下周要用的米、菜等东西回学校。那时我们用个小扁担或者小木棍挑着物品来回。在这无数趟的来来回回中,途中的那座凉亭默默地迎候着我们坐下来歇息,又静静地目送我们离去的背影。
那座普普通通的凉亭,似乎与我有着某种缘分。当我在外地读书直到毕业后参加了工作,期间有许多年不走这条路。但每次回家时,远远望见这座凉亭,我内心真会有“近乡情更怯”的感觉。1989年,通过工作调动,我又回到了织里镇上工作。在这之后的十余年里,因父母还住在村上,我常骑自行车回家,直到2001年才买了摩托车。第二年,织里镇大手笔拉开城市框架、打造发展平台,一举建成了织里镇域内东起大港路、西至阿祥路的“六纵七横”道路框架。也就在这一年,珍贝路的建造和中华路西延,凉亭连同那座亭子桥就消失于开发建设的视野中。
随后的几年里,偶尔过年过节回老家村上,总因途中再也看不到那座陪伴自己成长岁月的凉亭,我心中常隐隐有一种莫名的失落感。这几年,我和很多人一样,出行也开起了自己的小车。每当小车行驶在织里镇区纵横交错、四通八达的马路上时,我常常会不由自主地辨认此路沿线原先属于哪个村,哪条河,哪条乡间小路?
说来也似乎冥冥中有种神奇的感应。两年前秋天的一个休息日,我独自开车路过栋梁路与中华西路交接处。那日秋风送爽,我的心情非常悠闲,边开车边欣赏窗外景色。这儿好象正是先前亭子桥所在的位置啊?于是在中华西路那座公路桥处停车下来,向四周眺望起来。一边寻觅一边想:没错,当年的亭子及亭子桥就是在这里,桥下就是这条河。独步旧址,我连连感叹世事变迁。而当我收起目光准备离开的刹那间,有座破败不堪的凉亭忽然跃入我的眼帘。我激动得 口惊叫:“啊,这座亭子真还在呢!”是的,亭子还真在。但通常若不多加注意,一般是不易发现的。虽然它还在原地,周围的一切已完全不是当年的景象。它几乎是被隐藏在一座公路桥的西堍南侧的桥下,还被杂乱的树枝荒草簇拥着,路边也没有可以走进里面的入口,完全成了被历史封存起来的遗踪。前几天,我一时兴起,要为这座凉亭写点回忆类的文字。当文章写到一半,我又驱车去那里察看,孰料这亭子已被不知名的贤达好好修缮过了,不再像两年前那般蓬头垢面了。更让我欣慰的是,凉亭的修缮基本做到了修旧如旧,依然是青瓦石柱,依然是三面通透,原先充当石凳的大青石依旧背墙横卧,两根石柱上“禁止带牛”落款“王汪氏”的刻字还依稀可辩。连同那只剩下几块大石头垒成桥墩座基的亭子桥遗迹也作了适当的保护。
找到了消失了许久的凉亭,这篇文章就有了怡人的结尾。我真心感激当年开发建设者的手下留情,保留了这座嵌入诸多行人记忆的凉亭;更感激近年为这座凉亭作了保护性修缮者的善举。我想,正是因为有了他们的那份细心和善举,才使得大河人找回了这座凉亭的印记,找回了淡淡浓浓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