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母亲最后一天挑潲水。这战火纷飞年间,潲水都不带点儿油腥气。
母亲在青石板上晃晃地走着,仔细看,沉重的步子微碎,行走的姿势明显带着内八字。
母亲本是说吴侬软语的人。因着混乱的战事,一张最便宜的船票,把她带上一艘货船溯长江而上,入八百里洞庭,沿酉水漂流而至这湄苏河畔。来的时候肚子微微外鼓,只带了些许衣物和一条质地极好的床单,还有七个月后生下的我。
湄苏河的名字在母亲眼里是分外美丽的字眼。湄字在《诗经秦风蒹葭》里有所谓伊人,在水之湄,繁体苏自是鱼米之乡。更妙的是湄苏的发音小口轻启,软糯惬意,颇有江南水乡的韵味,再配上一条温婉包容的河流,平添不少温情与柔美。
母亲在靠河边租了一间屋子。屋内床很小,小得只能容下娘俩一起平躺在上面。母亲便拿出那条极好的床单,但尺寸还是显小,一截发黄的褥子露在外面。
床单真是顶好的料子,真丝泛着点点光泽,上面的绣花也很明丽,花瓣是粉色的,很是精致,透着一股子少女气。帮着搬家的房东夫妻都去上海读过书,看到这床单都夸它花色特别,到底是上海过来的好货!
一个女人家来到这陌生之地,母亲很幸运,无论是本地人、还是客家人都很照顾。他们大多不会去打听母亲的家世,母亲也总是沉默。国难当头,像母亲这样逃难的人太多了,谁还有那么多心思去琢磨谁来、谁离小镇这些无关之事?
啊哟,上海的胭脂可不是一般的好,都是进口洋货,晓得伐?过些时候,母亲和同乡妇人们在街边放肆地说着江浙话,路过的当地人会羡慕地瞅上两眼,热情的还会趋前搭话,母亲们也偶尔会大发慈悲地讲讲外面的世界,接着就会感叹流年不利、流落至此。此时,当地妇人都会爽快还击:那有么子嘛,我们这水乡也不错嘛。
安顿下来,母亲寻思着找份事做。这小镇虽小,文化氛围却是极为浓厚,有不少能诗善画之人,也有学了新文化回乡的文人志士,更是出过不少革命先驱。其实,母亲是思想比较新派的女子,女儿虽小,但也得准备准备学费。
母亲寻了几天,觉得挑潲水还适合自己。一来每天耗时不多,二来早中晚挑,这三个点是孩子睡觉的时间,不用担心照顾不到孩子。可是,对于一个没有干过体力活的女性来说,两只空潲桶和一根扁担就够受的了。
这年秋,母亲第一次咬牙挑起房东赠与的空潲桶就出了门。按说这是日本投降的大好年份,每家每户经济应宽裕些了才是,哪知道刚把鬼子赶走又起了内战,物价一个劲儿往上窜。普通人家哪里有潲水,只是那些饭馆和大户人家才有些许。这天只得了一桶,母亲做个人情白送了人家。
春秋轮换,太阳照常升起,月光之下没有新鲜事。母亲一直在挑潲水,虽是脏、累、臭,倒也让母亲觉得安生。因为小镇妇女不想干这活儿,想干活的汉子也会念在一个外来女人还带着一个幼女的份上不跟母亲抢。
又一年春天,母亲照常早起挨门挨户收潲水,还在街边小摊买了两个包谷粑,一个自己吃一个留给我。
说着土话,渐渐喜欢当地美食的母亲没有察觉自己已经和本地人无甚区别了。小贩拉住母亲:吾跟侬冈,听说上海就要解放了,你想回去伐?母亲摇了摇头。
湄苏河畔的时光好像过得不紧不慢,跟那汪河水一样。人们似乎习惯了战火,没有意识到,中华民族的苦难翻过除夕就要结束了。
除夕似比往年热闹。同学堂的女生都穿着新裙子出来显摆了。母亲看出,我也很想有一条,却有苦说不出,置了点年货就没啥余钱了。屋漏偏逢连夜雨,女房东敲响了房门。屋里实在也是挤得慌,母亲只好让她坐床上,自己则背过身去清钱交房租费了。
女房东眼睛倒是尖,一进屋就夸床单好看,房租到手后神色有些慌张地离去,不过母亲还在为裙子的事烦恼,自然是没注意到。慢步踱回床边,看着露出一角的床单,母亲有些紧张,立马把它铺平。
突然,母亲惊呼一声,急速出门,跑向裁缝铺去。约莫半个时辰,母亲赶回家来,扯起床单便动手裁剪。
那年月,真丝质地的粉白连衣裙是很少见的,女儿穿上身后,很是转了好几圈,再在外面套上一件红色小袄,一溜烟地朝着小伙伴们跑去,不料被房东家的孩子绊倒在地。
你不要靠近我们,晓得不?我妈说了,你是日本人的娃儿,你身上那个裙子是那个叫啥子服改的?哦,对啦,就是和服。你走开,再不走开我们就母亲知道自己有日本血统的事迟早会暴露,但没想到深埋的秘密还是被女房东窥探到了。愧疚中,母亲抱着哭成泪人似的我,双眼也模糊了,恍恍忆起在上海日租界度过的时光。
其实,母亲的母亲无奈之下被日本人霸占,不堪受辱在母亲三岁时就自杀了。留下唯一的遗物就是这件改做裙子的和服。纵是讨厌,母亲还是留在了身边。
血液里有一半日本血统的事实,让母亲早生逃亡的念头,趁着一个机会跟爱人私奔。不料爱人死于乱弹,自己则孤身来到这湄苏河畔。
经历此番动荡,放下那根磨肩七年的扁担,母亲带着我回到了上海。诸多的磨难相伴,奇的是母亲一直活着,一晃就是大半个世纪。弥留之际,母亲只是说想再吃一次湄苏河畔的包谷粑。
其实我很清楚,母亲心里想的是,不管是和服改做床单,还是床单变成裙子,都易如反掌;不管生命是不是一袭华美的袍,上面长没长满虱子,下辈子只要做一个纯正的中国人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