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奶奶没有当下流行的祭文,有的是人们的品头论足。姨奶奶身上折射着三从四德的礼教烙印,在以小脚为美的缠足时代,她经历了人生的岁月辉煌,佐证了封建社会对中国妇女的压迫和摧残。 姨奶奶是山那边大户人家的闺女,只是不明不白地被下嫁到山这边一个小村庄。父母之命,媒约之言。纵然心里一百个不满意也得百依百顺。 孝能破九贱,顺能消百章。 依经典奉行,这就是中国古代妇女的命运。男人赶大车,常年跑口外。不过,也着实让村里某些婆媳闺女眼红。用国人的取象比类思维说的话,过去的车把式也相当于现在的开车司机。马路上搭车要行个方便,那得看人家心顺不。走口外的车夫,谁不羡慕,身上零儿八星的小钱有的是,隔三差五回家一趟,总要给人带一些稀罕的头戴饰品什么的。头和足早已成为中国文化人眼里女性美的一个重要标准。别看男人成天跟牲口打交道,对女人的需求却了如指掌。男人也许不知道 娇小玲珑 、 国色天香 的确切含义,但他能用心勾勒出女性的容貌体态。每次姨奶奶远远听见骡马哗啦哗啦的清脆铃铛声,凭直觉便知道是当家的回来了,便赶紧丢下针线活儿下地对着镜子将头饰发鬃整了又整,两鬓发角抿了又抿。喜上眉捎,笑不露齿,开门迎接男人。姨奶奶说,这是作女人的份内事。女人就是为男人活着。姨奶奶那双纤纤小脚,维妙维肖,酷似书墨 瘦金体 。走起路来,摇摇摆摆,似在林中迂回穿行。每走一步,就会牵动腰髋部,圆浑浑的臂部微微耸动,婀娜多姿的体态,真个令人销魂。欲望膨胀的男人,直勾勾的眼神,此时就会在其身上打弯,姨奶奶任其占有欲在她身上轻抚、漫游,女人直觉的敏感,往往超乎男人的想象。 姨奶奶的脚小,小到让人称道,姨奶奶当年被娶进门下轿时,十里八乡的慕名者闻讯赶来凑热闹。那年头新娘入洞房前红盖头一直是挡着脸的,根本不许外人窥视其容貌,过去娶媳妇有独特的审美标准,先看脚,后看头。姨奶奶下轿时裙裾下的那双绣着花边图案的 三寸金莲 小鞋一下倾倒了众乡亲,乡亲们都夸姨奶奶的品相好。所谓标准的三寸金莲,乡下人眼里,一般要做到瘦、小、尖、弯、香、软、正。这是中国人的病态审美观使然,更有甚者,荒唐到赏现小脚成为终身癖好。听姨奶奶讲,女孩子们一般从五六岁时开始缠足(裹脚),接受缠足的女孩先坐在椅上,双脚用热水洗净,置于膝头,由狠心的母亲把女孩的双脚用一丈多长的布带紧紧缠裹起来。一直缠到把大脚趾逼弯,使其余四趾曲向脚底。最后形成粽子一样的尖脚。女孩们为此忍受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顿辄皮肉溃烂,脓血淋漓,掉落脚趾的事时有发生。一般得需要两年左右的时间才能定型,有模有样。缠足的痛苦,惨绝人寰。 小脚一双,泪水一缸 ,便是人们对缠足妇女所受折磨的深刻描绘,女性将它作为人生中对自己身体必须实现的重大改造,为塑造亘古不变的美德,我们不能不对中国女性的坚强和忍耐由衷钦佩,尽管我们甚至会觉得我们的老祖宗是多么的不可理喻。 作为一种非物质文化,承载太多诉说。中国女人的酷美,几近摧残。为矫正脚形,不惜用上竹片夹、石板压等酷刑。缠足究竟缘于何时,与缠足的美学考证与社会心理价值认同相比,已无足轻重。不缠足的女人,嫁人都不吃香。史载东汉刘秀的大老婆,号称大脚夫人,刘秀准备登基为老婆那双大脚煞费苦心,百般掩饰,还不是为免遭群臣非议。人家是皇上女人,普通老百姓哪敢跟人家比。脚大丑一生,女人裹脚,恪守妇道,天经地义。反抗是没有用的。这就是女人的命。童养媳出身的珍姑奶本应是裹足的年龄,却赶上剪辫子,劝禁缠足的好时候,最终以一双大脚招摇过市。虽然没有忍受缠足的苦痛,却遭遇了让人耻笑的心理折磨。 少调失教,四大没样 这就是封建礼俗下世人对珍姑奶的盖官定论。 姨奶奶一直以自己的品相引以为傲。村里谁家娶媳妇,多由她当伴娘。姨奶奶的脚是公认的至尊 金莲 。姨奶奶从小蒙受家风学养的薰陶,知书达礼,学做绣工。光是那鞋底上密实的针脚,就令人拍案叫绝。一双精致绣鞋,展示的是女人的聪明才智和艺术创造能力。家有贤妻,丰衣足食。记忆中村里人非常羡慕姨奶奶家小日子的有滋有味。姨奶奶坐拥 三寸金莲 美誉,深受乡亲们爱戴。记得村里一位有学识的先生摇头晃脑四处卖弄自己的才学。何谓 金莲 ? 金 为贵,中国老百姓的价值评判标准,金口玉言,金玉满堂,百姓心底的梦想期盼。 莲 ,义取 出淤泥而不染 ,女子冰清玉洁,美德留芳百世。经先生这么一演绎,人们不禁顿足嗟怨,心里只剩佩服。 金莲 已成了中国传统文化领域中一块金字招牌。它伴随着岁月的流逝愈发神奇,愈发让人生发家国情怀。 让我们将真实还原历史,揭开一个女人的颠沛流离。只要我们怀着一颗赤诚的、真善美的心诉说这段故事,不论苦难还是幸福,都能给人一些启迪。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一年,日本鬼子占领代县。听男人从口外回来风传日本鬼子杀人不眨眼,姨奶奶只当刮过一阵风,压根儿没放心上。日本人不就是明朝 倭寇 吗,还不照样被赶了出去。不大点东西。一天,突然听见村外一阵闷闷的乱枪声响起(这也是后来才验证的)。珍姑奶撕破喉咙大叫一声:鬼子来啦 珍姑奶脚大,拔腿就跑,眨眼便没了踪影。姨奶奶抱起孩子,慌得六神无主。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跑。一双小脚,以足跟行走,前行三步,后退两步。情急之下,母子俩不顾一切钻到堡墙根的柴草内。日本鬼子进了村,四处放火。姨奶奶真真切切从柴缝间看见五个蓄着小胡子的日本兵,端着上了刺刀的大枪,叽哩咕噜地乱叫。明晃晃的刺刀,在烈日的照耀下,闪闪发光。姨奶奶吓得大气不敢喘,用手将孩子的小嘴死死捂住。火苗很快窜了过来,毕毕剥剥炸响,烈焰烤得人面目生疼生疼 老天有眼,五个日本鬼子竟鬼使神差转身疯狂朝另一个方向冲去。等日本兵走远,母子俩从火势中爬出来,孩子幸好尚有口气,姨奶奶头发大半烧焦,如果再不及时出来,母子俩就要葬身火坑了。从此,姨奶奶失去了三寸金莲的荣光,命运步入多舛。因为枪声一响,就得拖儿带女往后山跑。这就是旧社会统治者为束缚妇女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而施行的所谓德政,让多少中国妇女饱受战乱的凌辱。姨奶奶自此痛恨给妇女缠足,出于维护自性的尊严,但她又竭力保持自己大家闺秀的风范。 女人裹脚,这是 不言之教 。姨奶奶不服命运安排,嘴上又在硬扛。深受传统文化影响的姨奶奶对传统文化津津乐道,她活着时常对我唠叨:耕读之家传世远,厚德润世子孙贤。姨奶奶36岁那年,又没了男人。男人是个粗人,偶尔回家几天,顿不顿就冲姨奶奶吼。姨奶奶总是以自己的贤慧、文静、耐心经受文化差异的煎熬。姨奶奶背后跟我说,不是冤家不进一家门。我当时根本听不懂,只是对姨奶奶抱以同情。姨奶奶从此开始了自己一生的孤独生活,姨奶奶为俩个孩子,一生未改嫁,其实,传统文化 好马不配二鞍,好女不嫁二男 的种子早已植根于她的心里。无形中她为自己立了一块贞洁牌坊。村民有人叹惜,有人美誉。解放后,姨奶奶加强自我改造,开始下地干活,自食其力。农闲抽时间为村里人们做些刺绣活儿,补贴家用。姨奶奶说,还是社会主义制度好,男女平等,妇女翻身得解放,还能有书读。 阎锡山,灰拾翻 。姨奶奶一茬的长辈们有一搭没一搭嘴上常挂着这句话,后来我查证资料,阎锡山曾主张妇女放开脚,阻止各地举办赛脚会。大概是老人们心理落差之故在作崇吧。因为放开脚又导致了另一种不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