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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的脊梁

  • 作者: 王国强
  • 来源: 网络来源
  • 发表于2016-06-05 15: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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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七月时节,天闷热得厉害,黄灿灿的太阳透过窗户照进窑洞,照在炕上,照在我熟睡的脸颊上。我感觉刺眼得厉害,一骨碌爬将起来,揉揉惺忪的睡眼,溜下炕,穿上鞋向院外的大槐树跑去。

    “强强,太阳毒得厉害,像似要把人晒着一样,你不在窑里面凉着,跑院子外干啥去?”我刚跑到院子正中,身后便传来奶奶的呼喊声。我回头看了一眼,奶奶正坐在炕前的一个小凳子上纳鞋底。我稍微一怔,步子稍停了一下,但马上又疾步向大槐树跑去。爸爸不在家,大姐、二姐也不知跑哪里耍去了,奶奶的话此刻对我来说只能算作耳边风,起不了任何作用。我听到了那诱人的蝉鸣声,一声接着一声,而且从蝉鸣的方位断定,蝉一定在大槐树茎干的底部,这是多么难得的机遇呀!近几天来,逮蝉成为我生活中最大的梦想和兴趣。逮一只蝉,用一截棉线绑住它的一只腿,看着它扑棱扑棱往前冲,那又是多么快乐和令人神往的事情呀!村里稍大一些的孩子,黑娃、二狗、小军,他们都逮着过蝉,也都这样用一截棉线绑着蝉腿,扑棱扑棱让蝉向前冲。当提着蝉的孩子大模大样从村子里走过,从其他孩子身边走过时,那种自豪的神态不亚于打了胜仗,凯旋归来,班师回朝的将军。有一次,小军逮了一只蝉,无奈运气不好,转完了大半个村子,竟没碰见一个孩子,悻悻中的小军提着蝉找我,并破天荒地答应让我提着蝉玩一下。当我提着蝉,看着它扑棱扑棱向前冲着,跃着,心中别提有多高兴了,同时我还想提到爸爸面前,奶奶面前,大姐、二姐面前,好让他们分享我的快乐。可就在我一转身,准备去屋里找他们时,被我捏住的那截棉线竟哧溜从两根手指间滑走了,重获自由的蝉一展高翅,带着那截棉线,疾飞而去,消失于空中。面对着小军,我又惊又吓,脸色一下变得蜡黄,愧疚和自责之情难于言表。小军一口咬定我不识好歹,恩将仇报,故意放走了蝉,无论如何都要另逮只蝉赔他,否则便要我将自己的老虎脸谱送他。老虎脸谱是姑姑送我的礼物,是我唯一的一件玩具,我事我绝不能答应的,唯一所能做的便是逮只蝉赔他。此事都过去整三天了,三天来,我做梦都想能逮只蝉,虽然大姐、二姐都答应帮助我,但直至目前,也都未有丝毫收获。而今天在大槐树下鸣叫的这只蝉,无疑是天赐我的良机。

    蝉果然在大槐树底部,而且正爬在大槐树裸露的根上,俯着头,屁股一翘一翘,一声接一声地鸣叫着。我屏住呼吸,轻轻走到树前,右手猛往下一捂,刚才那连续的蝉鸣声便顿然停了下来,数日来的梦想终于变成了现实:一只可爱的的蝉终于被我紧紧地攥在手心。

    我高兴地攥着蝉,准备返回窑里面,穿上鞋子将蝉给小军送去。可就在这时,一个黑塔般的身影横在了我的面前,是长我六岁且比大姐还高过半头的黑娃。

    “手里拿的什么?快交出来,让我看看。”黑娃说。

    “不行,我将小军蝉弄丢了,这是赔他的。”我嗫喏地说到。

    “这蝉是我早发现的,不想被你这条癞皮狗逮了,快还我。”黑娃厉声说道。

    “不行,这是我逮的,不能给你。”我身子一偏,向院子跑去,可还没跑出两步,便被黑娃一双强健的大手抓了回来,手里的蝉也被他强行夺去。

    “黑娃哥,求你了,你不能抢我的蝉。”我哀求黑娃道。

    “滚你个驼背儿子吧!叫声爷爷都不行。”黑娃一把抓住我的衣领,猛推了一把。我仰面朝天重重地摔在地上。黑娃抢过我的蝉得意洋洋,扬长而去。

    我和黑娃的吵闹声惊动了窑里面纳鞋底的奶奶。奶奶赶紧扔下鞋底,用她的小脚一歪一歪地跑出院子,来到大槐树下,扶起泪水涟涟、仰面朝天的我,朝黑娃离去的方向唾了口唾沫,狠狠地骂道:“十四岁的半大娃欺侮一个八岁的小娃,真不是个东西。”

    奶奶把我领回窑里,端了半盆温水,给我洗了把脸,然后用洗过脸的水给我边洗脚边说道:“让你不要往出跑,你就是不听,看跑出去让坏孩子欺侮了吧!”

    “奶奶,我想逮只蝉。”我满含期望地望着婆说道。

    “逮蝉?让大妮或二妮帮你逮就对了吧,你一个八岁的娃咋能逮住蝉。”奶奶一脸慈祥,望着我说道。

    “可我逮住了,又让黑娃抢去了。”我说道。

    “这个挨刀子的黑娃,总是欺侮我家强强,看我改天咋收拾他。”奶奶说道。

    “奶奶,那你去黑娃家要回我的禅,行吗?”我说。

    奶奶一边给我洗着脚,一边笑呵呵的和我说着话,这时二姐气喘吁吁地跑进院子,呼喊道:“奶奶,奶奶,我妈病犯了,在村口呢,我大也找不见人,我姐让我赶紧叫你过去。”

    “二妮,你领上强强后面来,我先去了。”奶奶再次一歪一歪地跑出院子。

    待我跟随二姐赶到村口时,那里已经围了一大圈人,个个脖子伸得老长,好像似在观看什么稀奇古怪的表演一样。

    “快闪开,疯子的二女和儿子来了,让他俩进去。”不知谁喊了一句,这时围观的圈子一下裂开一个豁口。我看见妈躺在地上,眼睛睁得老大,牙关紧咬,嘴唇乌青,嘴角淌出许多白沫,奶奶正跪在妈妈身边,大姐怔怔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我和二姐快步跑了过去。

    “大妮,快跑回家拿支筷子和条毛巾。”奶奶说道。

    大姐跑了,一会便跑了回来,手里拿着一支筷子和一条毛巾。奶奶接过大姐递过来的筷子,掰开妈妈的牙齿,让妈妈咬住,又接过毛巾,擦拭净妈妈嘴角的白沫,解开妈妈上衣的领口扣子,让头偏向一侧。大约二十分钟后,妈妈醒了,慢慢地站了起来,耷拉着脑袋,用一双呆滞的眼神怔视着大家。

    “强强妈,你又犯病了。”奶奶说。

    妈妈一言未发,依旧耷拉着脑袋,依旧是一双呆滞的眼神。

    “驼背家的疯婆娘醒了,咱们散吧!”人群中有人说道。

    “嗯,散吧!”有人附和道。

    人群渐渐散去。奶奶和大姐搀扶着妈妈,我和二姐跟随其后向家里慢慢走去。

    “奶奶,我爸回来了!快看,我爸回来了!”突然,二姐左手拽了一下婆的衣角,右手指着村口外的那条大路。

    确实是爸爸回来了,极度弯曲的腰杆,脊背上所撑起的像驼峰一样的“小山包”,扛着一个锄头,正艰难地一摇一摆,向村子这边走来,我快步向爸爸跑去。

    “我妈又犯病了,我怕!呜呜呜……”我一下子扑在爸爸的怀里哭了。

    “强强,不怕,别哭了!天塌下来有爸顶着。”爸爸掏出手帕,擦拭掉我脸颊上的泪珠说道。

    “嗯。”我点了点了头,随即停止了哭泣,跟着爸爸向家里赶去。

    家是三孔土窑洞,破败不堪,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土灶台,两口愣大的黑铁锅,一张年代久远的杜梨木大案板,一口大水缸,一张支起的木板上摆着一排瓶瓶罐罐,这是厨房,占据了一孔窑洞。另两孔窑洞各盘有一张大炕,一孔住着奶奶、大姐、二姐,一孔住着爸爸、妈妈,和我,窑里放着几个旧木箱,装着家里的零碎东西。回到家后,爸爸和奶奶先把妈妈搀扶到炕上躺下,便给我们做起饭来。爸爸弯曲的脊梁活脱脱就像一张扭曲的弓,他舀水、切菜、和面、擀面,每动一步,做一个动作都显得那般艰难,好在这一切在我们都熟悉了,反显得那么温馨、惬意,因为只有父亲在家了,我们便才会有饱饭吃,不会感到饿,只有爸爸在家了,村里的坏孩子才不会欺侮我们。

    吃过饭后,爸爸在屋里收拾着家务,我们姐弟三人围坐在院外的大槐树下一边乘凉,一边听奶奶讲述我们家过去的事情。

    奶奶说,其实我们家在过去也不算太穷,只因为爸爸五岁那年所得了一场病。那时候家里有爷爷、奶奶、爸爸,还有长爸爸十岁的姑姑。那年,爸爸一直说脊背疼、前胸疼,而这却没有引起爷爷和奶奶的重视,直至有一天爸爸突然直不起腰,走不成路,爷爷才背上爸爸去了县上的医院检查,诊断结果为强直性脊柱炎。医生说,太晚了,爸爸的脊柱已经大面积变形,痊愈已经没有可能,但还须抓紧治疗,否则便有瘫痪的可能。医生的话令爷爷和奶奶大为惊讶和后悔,觉得耽搁了大的病,当即决定,即使砸锅卖铁也要为大把病看。一来二去,五年过去了,爷爷和奶奶带着爸爸跑遍了省内大大小小数十家医院,花尽了家里所有的积蓄,还欠下亲戚邻居一屁股债,病总算趋于稳定。

    病情稳定后的爸爸变成了十足的驼背和瘸子,经常饱受村里人的欺辱和嘲笑,大家都称呼他“驼背”,时间一久,“驼背”一名也就成了爸爸的代名词,他的真实姓名也渐渐鲜为人知了。对此,他从不和大家计较什么,只是默默地顺从着。

    爸爸十三岁那年姑姑出嫁,十五岁那年,爷爷患病去世,此后便只好与奶奶相依为命。二十五岁那年,爸爸经人介绍与患智障和癫痫病的妈妈结婚,后来便陆续有了大姐、二姐、以及我。现在,全村人都搬进现代化的新农村居住,唯独我家还住在爷爷所遗留的三孔旧窑洞里,此时,大姐十四岁,二姐一岁,我正好八岁。

    奶奶的故事讲完了,我们姐弟三人都不觉陷入了沉默。片刻之后,大姐说道:

    “奶奶,我想去折槐米,晒干后卖掉好贴补家里。”

    “奶奶,我也要去。”二姐说道。

    “奶奶,还有我。”我说道。

    “好吧,但上树一定要注意安全。”奶奶说。

    “嗯。”我们姐弟三人异口同声地说道。

    第二天。

    毒辣辣的太阳炙烤着大地,村口的大路上依次走着大姐、二姐和我。大姐背了个大篮子,二姐背了个小篮子,我背了个更小的篮子前行着。蝉鸣蛙叫,绿树成荫,大路上陆续还碰见下田干活的乡邻,当大家得知我们要去这槐米时,无不投来赞赏的目光,还有人夸我们人小有志气。这一切搞得我们心里暖烘烘的,想象着折下的槐米晒干后将会变成花花绿绿的钞票,心中不觉像灌了蜜一般的甜。

    来到一个大槐树下,看着一串串黄灿灿的槐米挂满枝头,我们的心里无不涌现出兴奋和激动。

    “姐,你上树吧,我扶你。”二姐说道。因为在我们姐弟三人当中只有大姐会上树,无疑上树折槐米的任务最终只能落在她的身上,而我和二姐只能在树下往篮子里捡。

    “姐,我也扶你。”我也说道。

    “好吧!”大姐往手掌上唾了两口唾液,两只手掌合拢起来搓了几下,抱住树干向上爬去。槐树太粗了,大姐抱住它竟无法将它合拢,也不知是大姐力气用尽,还是上树不得力,树上到一半时,竟哧溜溜溜了下来,虽然我和我二姐在树下不止地扶她,但都不起作用。一连上了三次,结果都没上成。大姐很沮丧。

    “姐,上不去树,咱们就回吧?”我说道。

    “说得轻巧,折不下槐米,卖不下钱,咱们的学费从哪里来?书本费从哪里来?今天这树无论如何都得上去,折不下槐米咱们谁也别想回家。”大姐脸蛋绯红,准备发起第四次冲锋。

    “姐,你把鞋脱了,踩在我和强强的肩上向上爬。”二姐说道。

    大姐听从了二姐的建言,脱掉了鞋子,我和二姐蹲下身子,两人的肩膀并在一起,身子紧贴在树干上。大姐抱住树干,两只脚分别踩在我和二姐的肩上慢慢向上爬去。我和二姐则紧咬牙关,抱住树干,托住大姐,慢慢向起站立。“一、二、三。”我和二姐拼却全身力气,一点一点把大姐向上托起。大姐也是脸蛋憋得通红,尽力地向上爬着,汗水顺着脖子一个劲滚淌。我和二姐站直了身子,大姐也快勾着大槐树的第一个枝干了。我和二姐则紧紧地托住大姐的两只脚,大姐猛一用力,一下趴在了大槐树的第一个枝干上。我们姐弟三人的眼角不觉都涌现出幸福的泪花,此时我的脊背已经湿透了。

    爬上大槐树的枝干,剩下的事就轻松多了。大姐稍作休息之后,第一窜槐米便顺着槐树叶的隙缝间从大姐的手上脱离而下,紧接着第二窜、第三窜……不一会儿,我和二姐在树下已捡满了一整篮槐米。可就在这时一个恶魔般的声音竟在我们耳畔炸响:

    “驼背家的儿女们,谁让你们偷折村里的槐米?”是可恶的黑娃,此时他正气势汹汹地站在我和二姐面前。

    “这树是村上的,村里人谁都可以折,为啥我们家的人不可以折。”二姐对黑娃据理力争道。

    “凭啥?凭你爸是驼背,是瘸子,你妈是疯子,是羊羔疯。”黑娃摆出一副无赖相,嬉皮笑脸地说道。

    “黑娃,你有事冲我来,少欺侮我妹妹、弟弟。”大姐在树上说道。

    “疯子家的儿女们,我今天就欺侮你们了,看你们又能把我咋样?”黑娃抓住我的领角,猛地在我胸前推了一把,我一下被他推了个仰面朝天,摔倒在地上,他则顺势夺过我们装满槐米的那只篮子,向村子那边跑去。

    “黑娃,你放下我们的槐米。”大姐在树上喊道。与此同时,只听“扑通”一声,大姐竟从树上掉了下来,重重地摔在地上。

    “姐!”二姐声嘶力竭地喊道,一下扑到大姐的身边。

    我则吓的脸一下变得蜡黄,六神无主,不知所措。黑娃回头见大姐掉下树来,知道闯下大祸,扔下篮子撒腿向村里跑去,边跑边大声喊道:

    “快来人呀,疯子家的大女子从树上掉下来了!”

    “强强,快回家叫婆和爸去,姐都吐血了。”扑在大姐身边的二姐泪流满面地命令我道。

    这时我才看见大姐的嘴角正汩汩地往出冒血,眼角、鼻子、耳朵,也流出血来。大姐断断续续、地呻吟道:

    “二妮——强强——我痛——我痛——”

    我把腿向家里跑去。

    待我赶回家,叫来爸爸和奶奶时,大姐已经合上了双眼,永远地离我们而去,她的身躯正浸泡在一大摊污血之中,全身的衣服已全部被染红,二姐正趴在她的身边嚎啕大哭。

    “大妮,我的大妮!……”灿烂的阳光下,寂静的苍穹里,爸爸和奶奶接连不断的泣哭声,此时显得是那般的凄厉,那般令人心碎。

    当天下午,村里出动了一大帮人,在大槐树下挖了个大坑,就地将大姐掩埋了。他们说,大姐属于夭亡,为了超度亡魂,早日转世还阳,只能简葬。就这样,每天与我们夕夕相伴的大姐猛然间在我的视线中消失了,留给我的只是她临死前,嘴角里汩汩冒血的模样,以及她临终时所说的最后一句话:强强——我痛——

    大姐地猛然离去,最为痛苦的莫过于爸爸,最为懊悔的莫过于奶奶。爸爸以泪洗面,面对着大槐树的方向久久地发呆,奶奶则一边接一边地自我埋怨,说是她害死了大姐,假如她那天阻挡住大姐,不让她去折槐米,那么这惨剧就不可能发生。我和二姐则沉浸于无尽的悲痛之中,整天把住门框嘤嘤泣哭。但谁料,三天后,有一件大事在我们家里发生了。

    那天,爸爸独自一人望着大槐树的方向抹眼泪,奶奶在屋子里边哭边说着自怨自艾的话语,我和二姐躲在一个旮旯里深感饥肠辘辘,又不知吃些什么,只是一个劲流泪哭泣。三天了,家里已经断炊三天了,此时我和二姐只感到特别的饥饿和惶恐。

    这时,村长急急忙忙地跑进院子喊道:

    “驼背,你疯子婆娘跳涝池了,快去看看吧,人恐怕不行了。”

    爸爸和奶奶带着我和二姐慌慌张地向涝池跑去。

    涝池位于村子南边,冬季干涸,夏天蓄水充满,前几天,刚下过一场大雨,涝池里的水早已溢到了沿边。待我们赶到涝池,妈妈已被打捞了上来,浑身是水,紧闭双眼,直挺挺地躺在涝池边,不知何时已停止了呼吸,周围围了一大圈人,有人摇头说妈妈命苦,有人叹息说妈妈一生可怜,这下总算脱离了苦海。爸爸拖着他那弯曲的脊梁,三步并作两步,跪俯在妈妈身边,声泪俱下:“娃他妈,你说你要给大妮去作伴,没想到这么快就去了!”与此同时,奶奶则一下子栽倒在爸爸身边,晕厥过去,不省人事。随后赶来的村长赶紧拨通了姑姑和县医院的急救电话。

    从爸爸的口中得知,自从大姐出事后,妈妈一下灵性了许多,不那么痴呆了,吵着、闹着要去找大姐。因为妈妈是先天性弱智,她的话也就没在意,只以为是疯人痴语。中午时分,邻居张三叔见妈妈一人在涝池边转悠,转着转着忽然对着涝池大喊大叫,说是看见了大姐在水里,要去救,边说着“扑通”一声就跳进涝池了。张三叔不谙水性,急忙喊着救人,待有懂水性的人赶来将妈妈打捞上来,已经没救了。后来大家推断,妈妈一定是在涝池里看见了自己的身影而产生了幻觉,才导致溺水身亡。

    三十分钟后,县医院的救护车拉着警笛,呼啸而至,车上飞奔下穿白大褂的医护人员,以及怒气冲冲的姑。昏迷不醒的奶奶很快被抬上了救护车,姑姑在上车的那一刹那间回头对父亲厉声说道:“妈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和你们全家没玩。”刺耳的警笛声再次在村子上空响彻,一阵尘土过后,围观的人们一个个都回去了,水光奕奕的涝池边只剩下泪眼依依的父亲、二姐、和我,以及躺在爸爸怀里永远再也不能苏醒的妈妈。

    爸爸让我和二姐拉来了家里的架子车,我们仨一起将妈妈的遗体拉回了家中。村长来了,他提议由我家自备木料,让村里的刘二木匠抓紧打造一副简易棺材,三天后由村里人帮助将妈妈下葬。爸爸紧紧抓住村长的手感激不尽,我此时感到村长是这个世上最伟大善良的人,真想趴在地上给他叩个响头。谁料正在这时,村长的电话又响了,电话是姑打来的,说奶奶诊断结果为脑溢血,已在县医院去世,此时正在往回送的路上。听此消息,爸爸一下坐在地上六神无主,不知所措,我和二姐则吓得拽住他的肩膀一个劲泣哭。村长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说道:“唉,天下竟有这么邪乎的事,真是太绝了!那就等强强他姑回来再说吧!”然后晃了晃肩膀,离我家而去。

    奶奶的遗体被送了回来,旁边跟着哭哭啼啼的姑姑。姑把婆的死因全归在爸爸的身上,责骂爸爸平时管教不严,让大姐去折什么槐米,结果钱没挣下,反丢了性命,最终引起家中的一系列变故。爸爸跪在姑姑的面前,不停地抽打着自己的嘴巴说:“姐,我知道,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大妮,害了大妮她妈,害了咱妈,此时我死的心都有了,但我死了,二妮和强强又咋办呢?”姑俯下身子,搂住父亲的脖子,两人失声恸哭,我和二姐也跪在他俩身边,拽住他们的衣角泣哭不止。

    哭声惊动了全村,村长再一次赶到了我家,同时赶来的还有小军爸妈、二狗爸妈、黑娃爸妈,以及刘二木匠,张三叔等人。村长说:

    “驼背,人都死了,哭有啥作用,还是商量着尽早将人埋了,人死以土为安,这么热的天尸首放上三天,别说将你家臭了,全村也怕被臭得人没地方钻了。”

    “村长,我这日子惶,一时也拿不定注意,家里猛然一下子殁了三口人,心里乱得像散麻,活下去的心思都没了,就麻烦你和众位乡邻给我做个主,让我一家三口度过这场劫难,下辈子我给大家做牛做马都行。”爸爸止住了哭泣,转过身来,用哀求的目光对村长说道。

    “是啊,你这日子大家也都看得清楚,家里接连殁了三口人,也算邪乎,既然你驼背真心求我,安葬人这事我就算为你应下了,不过我丑话说在前面,我今真心帮你度过了这道坎,日后你却不能埋怨我,怪我没把你妈和老婆安葬好,包括你二妮和强强。”村长凑到爸爸的面前,狡黠地说道。

    “我哪能埋怨你呢!只要你能帮我家度过了这道坎,此生此世你就是我们一家人的大恩人,活菩萨,我们一家全都会对你感激不尽,你家日后有啥事,不用你开口都会抢着去做的。”爸爸说。

    “驼背,你既然这么有诚意,我也就无话可说了,其实咱村的红白之事不都是由我张罗嘛!强强他姑,你兄弟日子惶,上顿接不了下顿,钱肯定拿不出多少,你就多担待些,能拿出多少钱,欠下的大伙再想办法。”村长说。

    “我最多能拿出一千,你也知道我家养了两个光头小子,都到结婚的年龄了,可媳妇连个影也没有,实在拿不出多余的钱。”姑姑也止住泣哭,说道。

    “一千就一千吧!其实埋人这事富有个富埋法,穷有个穷埋法。刘二,你赶紧联络你们那些木匠,务必按后天早晨给我打出两副棺材,板材不够就到我家拉吧!小军他爸、黑娃他爸,你和二狗他爸、张三,再到村里找了些壮劳力,去公坟打墓坑,记住打双穴墓,就将这婆媳二人葬一起吧!小军他妈、黑娃他妈,你和二狗他妈赶紧联络你们那帮婆娘媳妇,让大家磨面的磨面,蒸馍的蒸馍,压面的压面,顺便给大家捎个话,驼背家的事就是全村人的事,让大家有钱的出钱,没钱的出力,务必按后天上午将两位逝者埋于咱村公坟。”村长转身将活分配了下去,大家都答应着说没问题,转身离去。爸爸满含热泪,握住村长的手,再一次说不出话来。

    时间又过去了三天。

    这天清城,两辆农用车停在了我家门前,车上跳下来一大帮人来,他们一言不发,走进我家院子,直奔奶奶和妈妈的灵柩而来。按村长要求,两副像大木箱似的棺材按时交工,奶奶和妈妈被入殓、封了棺材口,一身孝装的爸爸、姑姑、二姐、和我趴在棺材前面泣哭不止。起了,第一辆车上拉着奶奶的灵柩,车上坐的是号天哭地的父亲和姑姑,第二辆车上拉的是妈妈的灵柩,车上坐的是声嘶力竭地二姐和我。两辆车缓缓地依次离开我家,向村口,向公坟驶去,车后面跟着扛着铁锨,低头耷拉的众位乡邻。坟地到了,奶奶和妈妈的灵柩,依次被众乡邻用两根忒粗的麻绳缓缓地送入墓坑,送入墓穴。穴口封上了,看着一锨锨泥土被众位乡邻铲起、落下,最终拢起一个墓堆,爸爸、姑姑、二姐、和我只是一个劲泣哭、烧纸。

    一会后,所有的乡邻包括村长都四散离去,最后姑姑也走了,偌大的坟地只剩下爸爸、二姐、和我。给奶奶和妈妈烧完纸后,爸爸说:“去大槐树下看看你姐吧!顺便也给她点几张纸。”我和二姐又跟着爸爸向村口的大槐树走去。

    绿荫的大槐树下,爸爸走在前面,后面依次跟着二姐和我。忽然,一阵风儿吹过,我的眼前一片迷离,我恍惚看到爸爸一直弯曲的脊梁一下直了起来,脊背上的小山包不见了,腿脚也一下好了起来,走得那么稳健,那么豪迈,身躯是那么高大,那么的伟岸。爸爸在前面走着,后面依次跟着二姐和我……

    2016.6.5于麟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