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过后,山村的农忙季节就开始了。梯田被农人用锄头和犁头弄醒,在山野间打着哈欠、吐着白气。天微明,已能听到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人们跟着鸡犬声醒来,大山跟着人们醒来。就这样年年岁岁,重复着这首与大地的简单的交响曲。农村的生活虽然平静,却不会显得寂寞;就像一道五味乏陈的菜肴,平淡如水,却经得起咀嚼。农村的人也是一样,虽然粗鄙浅陋,却纯洁质朴的像一条干净的溪流,你不必担心水里会掺杂着污秽,用手捧着喝上一口,便能体会到那种说不出的甘甜醇厚。我的奶奶就是这样一个地道的农村人。
奶奶去世很多年了。坟头的仙人掌从一株长成了一丛,大理石墓碑上也有了些黑印,像极了那会儿奶奶脸上稀疏的斑痕。坟后是一条石板路,许多年岁的侵蚀也不曾压实了它,一样的还是那么的松松垮垮。然而,月光下的石板倒是显得异常的白,也如月亮那般,好像涂抹了一层朦胧的白纱。远远望去,整条路俨然一条珍珠项链似的,而奶奶的坟恰巧是这项链上的那块玉珏。我没有经常回去看她,却经常的想起她。
记忆中的奶奶永远佝偻着,从我记事开始就从没见她挺直过脊背。那时的她还能背着背篓出门,后来年龄逐渐把她压的越来越接近泥土,最后她也不反抗了,干脆就躺了进去。那是她许久以来第一次挺直了背脊,就那么轻松的、舒心的、安详的躺着。她和所有生长在这里的人一样,都爱着这片沙土地。土地贪婪的吮吸着她们的汗水,最终一点一点地将之吞进身体。她们也知道,这是与土地签订的协议,都心甘情愿的互相索取着。
奶奶的脸上始终挂着笑容,就算生气也不会带着愤怒。皱纹爬满了她的脸,汗水始终在那一道道深壑中流着。因为她始终开着的笑容,嘴角边的酒窝没有被皱纹淹没,一如既往的嵌在脸上。早已脱落殆尽的牙齿,没有将她的笑减弱一分,反而增添了许多温柔。头发一直是白到发根上的,在我很小的时候还能稀疏的看到几根黑发,从我笨拙的学着给她理发梳头开始,已经白的和棉花糖无异了。不过我们从未感到任何的惊讶,因为奶奶始终是那样,一直都是,仿佛她本该就是那样的。
奶奶是地道的农村妇女,没有特殊的外貌,平淡的活着,又平淡的死去,就算是现在,我的回忆也是一样平淡的。她比爷爷大十二岁,苦于高山上贫瘠的土地无法耕种,就商量着搬到了娘家来。上世纪二十年代出生的她,是那个炮火连天的时代的幸运儿。好不容易挨到了新中国成立,以为从此就过上了好日子。政局是稳定了,艰苦的生活却还得经过漫长的锤炼,而这一锤便是许多年。她们见着地主被没收田产,对那些说错话做错事被批斗的人记忆犹新;她们背过毛主席语录,参加过大集体生活;她们见过红卫兵,也见过抗美援朝的老兵,那老兵腹部中了弹,肠子断了,军医给他接了一截狗肠子,不过也没挨过多久。历史已经无法考证,就算是亲眼所见也未必是真,我也不愿花太多心思去解开其中的迷惑,因为我喜欢听他们说过去的事,而这些能流传下来的版本是掺杂着许多教育意义的,我需要那种本心。爷爷和奶奶一生都没有什么特别的贡献,同时也没有犯过什么错。他们像一颗小石子安静的躺在路基上,不懂得逾越,也不懂得逃避。
奶奶的记性不好,耳背也很严重。听她讲故事,就像听一个孩子对诸多记忆犹新的故事的整合。通常讲故事的和听故事的都需要交流才算有趣,而我们的对话却常常不在一个维度上,通常得经过爷爷再一次的复述才能了解个大概。奶奶很爱笑,一个残缺不全的故事讲完常常笑的上气不接下气。
“你爸爸七岁还没断奶,哈哈哈哈……”
“你哥哥小时候经常偷我的烟抽,哈哈哈哈……”
“你第一次照相的时候还在洗澡,光着屁股就照了,哈哈哈哈……咳咳咳咳……”
许多时候我们都不是因为那些反复听着没有新鲜感的陈年旧事而笑的,而是因为奶奶那魔性的笑容。它很能够感染人,能抓住听者的心,会让你也跟着那么歇斯底里的笑下去。我曾一度的厌烦着奶奶,为何她的过往竟平淡到被这些小事填满,连一个拿的出手的故事也没有。今日回想起来,恰恰是这些细如尘土的小事,让我不只一次的在她的遗像前含着心酸默默的笑。
土地永远是奶奶最好的伙伴,用父亲的话说,她是一辈子的劳碌命。我记不清为了让奶奶待在家里真正的做一回“老人”,父亲损毁了多少个她背着去地里干活的背篓。除非是大暴雨,普通的坏天气是阻挡不了她的,她从很早以前开始——估计生来便是这样——就和土地卯上了劲,一刻也没有松懈过。我觉得这个习惯估计是开始于哪个靠树皮草根生存的艰苦卓绝的岁月。然而奶奶的回忆中很少带有苦涩,唯独提起当年伯父吃蛤蟆肉的时候忍不住泪水潸然。她们不记得新中国成立那年她们在干嘛,却和老一辈的人没什么两样,提起毛主席都显得那么崇敬和感激。村子里少有的几栋老房子上还写着“毛主席语录”,依稀可以看见残缺不全的“毛主席说……”。有了贫穷困苦的经历,她们对来之不易的安宁异常的珍惜,始终没丢掉“勤奋”这把开启生活大门的钥匙。
如同所有的奶奶一样,我的奶奶也是温柔而又慈祥的,而她的爱怜却并非只施于我们这些后辈的孙儿。以前每年年终的时候,我们都会为了有新鲜的猪肉过年而高兴,而她在这一年中少有的悲伤却像是专门积蓄到在这一天爆发似的。杀年猪的这一天,她少有的安静的待在了家里,听着她一手养大的猪撕心裂肺的叫,默默的在屋子里擦眼泪。她是这世上最后一个为猪送行的人,用的是她饱含怜悯的深情。我那时候还小,惊奇的去问她为什么流泪,她也不说,只是笑笑,然后用布满老茧的手摩挲着我的头,我也被感染了,也跟着悲伤起来。我不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把那些学来的怜悯丢掉的,现在想来那些顺其自然的无所动容真是残忍的令人害怕。
奶奶的耳朵是很不好使的。就像前面所说的一样,我们的交谈始终不在同一个维度。爷爷和她的沟通比吵架还厉害,山里山外都听得分明,有时还会吓跑几只枝头上打盹的斑鸠。不过她的语言能力是很强的,为何这么说呢?她能听懂小猫小狗和花花草草的语言,并可以毫不费力而又饶有兴致的和它们交谈。只要她在地里,大黑狗也会跟着趴在地里。明明是如日中天的烦躁天气,却常常听她“咯咯”的笑出声来,我们以为来客人了,出了门看却只有她一个人弓着背站在地里,正批评大黑狗打翻了她装猪草的背篼哩。奶奶很会自娱自乐,无论多么驼的背、多么深的皱纹,始终阻挡不了她在生活中发现开心事。
我常常在梦中见到奶奶,常常沉浸在那句细微的“胡儿(奶奶口中我的乳名),快过来”的呼叫中。她兜里装着我永远也猜不到的东西,有时是一块糖,有时是一块饼,有时是一个刚掉在地上的果子,有时是一根玉米棒子……我记得玉米棒子的味道,有时吃着吃着就不经意的湿了眼,好像奶奶又出现在了面前“呵呵呵”的笑。我那时很苦闷,为什么我看着别人吃东西只会懊恼,而奶奶却笑得那么幸福呢?现在才明白那种幸福一时半会儿是学不来的。
奶奶有时也是挺令人苦恼的,特别是等她吃饭的时候,她总会先把活儿干完才拄着拐杖颤颤微微的往家里走。等我们帮她把东西都收拾停当了,她仍是一步一步风雨不动安如山的走着,等她到了家洗了脸,饭菜也差不多仅剩余温了。后来我们得出了经验,就改在刚开始做饭的时候叫她,这样她回来的时候恰巧饭也好了。没想到后来有一次她竟比平时回来的早了许多,看着还没出锅的米,把我们狠狠的数落了一遍,随即又提着她那亲密无间的“老战友”出了门。这样的结果使我们之间出现了信任危机,每次得跑个两三次她才会相信我并收拾东西往回赶。好在奶奶的活动半径从未超过500米,不然这一天的功夫就都放在赶路上了。和我们上班没什么两样,她的生活同样是两点一线的忙碌着,且几十年如一日,直到过世前都没变过。
山中的夏天比不上其它地方热,夜晚尤其凉爽。四野里蛙唱虫鸣,偶尔飞来两只猫头鹰和夜莺,也在树梢深情地唱起歌来。夜蜻蜓渐渐看不见了,我们就不追着跑了。那时候家里还没有电视,抹了澡的奶奶拖着凳子也坐到了坝子边。“别坐在太阳晒热的石头上,小心坐板疮。”我们便从石头上串窜下来,拿着蒲葵扇坐在她旁边。“你爸爸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哈哈哈……”她又开始饶有兴致的讲她的故事,好像我们都是第一次听似的。坐得累了我们就爬上苹果树摘几个果子吃,她又用她那满是老茧的手抚摸着我们的头,又不由自主的笑起来。她不比妈妈,不能告诉我们哪两颗星星是牛郎织女、哪些星星在为我们指路,只是陪着我们一起静静的看着。那时的月光很柔和,沐在身上比奶奶的手细腻,却是一样的温柔。
像月亮一样,奶奶从来没有对我们表达过爱,包括对她的儿女也是一样的。但是她的爱就如同那条石板路,虽然松松垮垮,却承载着肩膀上的一切;那爱也像这月光,始终安安静静地照着大地,一刻也不觉得厌烦。奶奶病重的时候姑姑们过来了,她们说:“妈妈这一辈子,不多言,不多语,没有和谁发生过口角是非,也没对子女说过一句重话。”她的棺椁路过的地方,只深深浅浅的留着抬棺人的脚印,随即又被雨水抚平了。她来的很平淡,走的也很平淡,像一条溪流,默默地淌着。
几年过去了,新坟变旧坟,墓边的杂草也逃脱水泥的束缚悄悄的冒了头,不过墓碑上奶奶照片中的笑却一点也没有改变。我知道奶奶现在已经不会笑了,但我也知道她的笑不止印在了照片中。这便是我的奶奶,像月亮一样,静静的照在山中,照在我的心坎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