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父归城,一路上我默默地坐在长途汽车上,车上反复放着一首舞曲《一步之遥》:
只一步之遥
那里有无穷无尽的疯狂
可以雪洗所有悲伤
抚平一切伤痛
只一步之遥……
我不由地想起父亲,生与死也是一步之遥,仿佛就是昨天他还在我的身边,而今天就再也看不见了,永远看不见了。他曾经说过一句话:死是世界上最公平的事。是的,不管平民百姓,还是王侯公卿都会平等地直面死亡。但我知道父亲还是带着许多遗憾离开了我。虽然他说过把一切看得很淡之类的话,那只是他耄耋之年感到力不从心时才说的。
他常常劝我善待自己,不要活得那么紧张匆忙。可是我明明看到他年轻的时候,比我现在还要忙碌,那时候人们普遍称那种忙碌为“革命”,就是为公“革”自己的“命”,不清楚他们那一代人为什么不相信“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哪怕学生送点蛋糕之类的吃的东西他也会把人家骂的不敢再进我家的门。与现代大多数人的观念相比完全是对立的,他们那一代把生命的价值交给了大众,而现代人把生命的价值交付给欲望与放纵。更有愤世嫉俗者,大多数时候是因为自己得不到更多而恼羞成怒。
我喜欢每天写来写去,他有时候反对我写作投入时间太多,有时候也赞成。反对的时候,他说:一个人活着所需要的东西并不多,超过所需太多就成了奢侈品,你在享受的同时也是一种奴役,得到再多的享受,不见得幸福,拥有更多的方便,不见得自由。我不以为然。有一次暑假,我在家里写作,他叫我帮他到小院里绑黄瓜架,边绑他边说:适当的写点东西也好,一个人心中没有自己的一块田地,不管做多大的官,还是多大的买卖,始终是空虚的。我想,他所说的“田地”应该是自己种的院里那一分菜地吧,退休前他是一所高中的校长,退休后他最大的爱好就是经营院里的地,其实他的爱好很多,秋冬季节他闲不住,给邻居们做小凳子,马扎儿,钉称,刻章,给小孩子们做小木车,滑冰车等等,都是一些做得精巧仔细的小手工艺品,他拥有自己的的铁器箱和木工箱,做出来的东西都是免费送给别人的,他去世了,村里来送行的人很多,特别是左邻右舍都掉下眼泪。如今我再看他“心中的田地”应该是为周围的人们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我“心中的田地”是什么呢?我到现在也不能明确。听着车里的音乐我不能掩盖自己挥之不去的忧郁和伤感。这几年来,我也写了不少东西,总的来说是颓废的,虽然有人说,颓废是对生命的一种细腻感悟,事实上应当是我伤感生活的苦楚表现出来的一种无奈情绪。王蒙说:“一切外在的久缺或损失,包括名誉、地位、财产等等,只要不能影响到基本生存,实际上都不应该带来痛苦,只是因为你在乎,愈在乎就愈痛苦,只要不在乎就一根毫毛也伤不了你。”这句话看起来有超脱之感,可是亲人去世了,怎能不在乎呢?他所说的在乎,大概是指人们都认为活着成功和幸福是最重要的事吧。我想因为人们永远看重幸福,实际上被“幸福”支配着,反而感觉不到幸福。于是不可能从容地品尝人生的各种滋味,包括失去的滋味。
失去的滋味,各有各的不同。特别是失去亲人的滋味,人常说:“生我的,我养的最亲”。可是现代许多人为了钱,不再具备体验情感的耐性,匆匆忙忙地让生活不再从容,让情感不再清澄。连对那些至亲至爱亲人的感情也让钱抹上了金色,这绝对不是感情的色彩,我不愿想到,也怕想到。
父亲病重期间,许多人劝我雇个人照顾他,当我把这种想法告诉了父亲,他满眼含泪默不作声。我突然感到羞愧无比。明知道我守在他身边与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守着他感觉会不同,却说出这种话来。是因为我看到现在雇佣别人照看亲人的事太多了吗?如果说为了工作或者说忙于自己的其它事业,这一切都不是为了挣钱吗?可是亲情是多少钱能买到呢?是不是现在的亲情都贬值了?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与我面对面的日子不多了,也就是我们在一起的日子越来越少了。
每个人都有老的一天,“望眼欲穿”盼着自己的子女照料的那一天,会越来越成为一种奢望。因为我们大多数家庭只有一个孩子,孩子总会有顾此失彼的时候,也总会有为生计顾不上照应老人的时候,这样下去“钱”必然会代替亲情,人们对于亲情大约不会有太深切体会的日子也会越来越近,我怎能不感伤?
我总觉得亲情的感觉正在离我们远去,正在变得越来越浅显。这种无可替代的感情也能用钱替代,其它感情就更不用说了,也难怪人们对于那些表现细腻亲情的文字越来越淡漠。大多数人喜欢看荒诞不经的笑话,离奇古怪的故事。还有一些人正忙于写那些表现无穷无尽疯狂欲望的故事。这是不是社会进步的必然趋势?我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