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生命中,有一个模糊的影子:细长的身材,混浊的眼睛,一张老象是洗不净的圆脸,仿佛一年四季都不离身的黑色中山装,也许在夏天,天热得实在受不了了,才见他换一件灰色短袖,但裤子是永远的黑色。然而,无论冬夏他的发型是永远齐整的板寸,正是由于这样的板寸,他给人的影响并不是邋遢的,甚至于有人想,如果把他拾掇一番可能还是位干净利落的帅小伙儿。是的,他是一个男孩,一个刚进入青春期的大男孩。他名叫宝灵,也可能写作保林吧,只是我觉得他父母一生只生了他一个孩子,叫做宝灵,显得贵气一些。然而宝灵的命运并不贵气,而且宝灵也名不副实,他仿佛稍微有点智障。
初次认识宝灵,是在单位门口,他推着一辆三轮车,是那种轱辘象自行车车胎一样粗细的脚踏三轮车。我知道他在等活。单位的人通常都会使唤他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然后向量着给一点钱,或者管一两顿饭,他从来不会嫌这嫌那,总是呵呵笑纳。要知道像他这样单薄的身子,下苦力挣钱不容易,好在他有眼力,总能在我们单位蹭上活。也许由于这个原因他会比我们上班的人还准点到单位。偶尔,他也会在外面找一些他能干的活,但是大多时间他总是在我们单位忙活。一年到头,单位的领导也会派人到他家慰问。据听说,他家很穷,父母和他一样不会拾掇自己,更不用说收拾家里。宝灵就是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宝灵的不修边幅也就不难理解了。而我对宝灵更有了一种敬重,这种敬重是由于一般像宝灵这么大年龄的人正是靠父母过日子,或者是过着一人吃饱全家饱的无忧日子,而宝灵,这样一位有别于正常人的人,他的双肩在不知不觉中早早的承载上了赡养父母的重任。
一次,我吃过午饭躺在床上看书,忽然传来了细微的敲门声,我打开门,是宝灵,他举着一个硕大的布满茶垢的空水杯子,示意要倒开水。我为他倒了一杯水,他目不斜视规规矩矩地退了出去。我原认为下苦人都不注意细节,不懂礼貌,但宝灵不卑不亢的神态让我对他有了一丝好感,至少我不会拒他于千里之外。
第二天,在同一时间宝灵又来倒水了。第三天,仍是如此。我不想问宝灵,以前在哪接水喝,但是现在他确实是没地方接水喝了,因为全单位只有我一个人是住在单位的。但是,他每天接水的这个点儿正是我休息时间,我有点招架不住了,我又不忍心拒绝这样一位下苦人。也许,他的午饭是开水就着干馍吃。于是我们象商量好似的,在每天中午,我把门虚掩着,暖水瓶放在门边,只要听见“当当”的敲门声,算是给了我信号,然后,门开了个缝,他刚好探进半个身子,快速地倒好水后,便闪了出去。其实,我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他,但他从不向我的里屋瞟一眼。我在单位住了三年,这样的默契持续了三年。那时我们都是年青人,都是单身,但我们的心是空灵的,毫无杂念的,以至于我觉得这样的合作没有什么不妥的,相反帮助像宝灵这样一位弱势群体的人使我感到很快乐。
宝灵是一位懂得感恩的人。一次,因为鞋咯脚的原因,我在街上乏力的走着,宝灵正好骑车经过,看见我窘迫的样子,热情地邀请我:“姐,坐我的车吧,我要去单位。”说实在的,我想都没想过这辈子会坐那样单调的简陋的甚至有点肮脏的三轮车,况且还被被一个灰头土脸的人拉着从县城的主街道经过,从我熟悉的人的身旁经过。但不知怎的,我微笑着上了宝灵的车,微笑着被宝灵带到了单位。而且在上车的时候,由于脚已经给鞋使不上劲,我的这双“一脚蹬”皮鞋竟然掉下去了一只,我大叫:“鞋掉了!”正准备拉闸蹬车的宝灵又停了下来,等我赤着脚拾上鞋上了车,他才“开”着他的车走开了。
现在想来,当时那个情景也许就是心地无私天地宽吧,抑或就是人性最原始善良的一面。如果说以前我所做的只是一种给予后的欢乐,是被动的,那么那天,我把一个下苦人和我等同看待,快乐地接受他的帮助,给他以平等的自由的想像:虽然我们的工作不一样,但我们都是混饭吃的人,我不是坐在机关的工作人员,他也不是为了生活汗流浃背四处奔波的下苦人——我们是在同一片蓝天下放飞着同样的梦想的年青人。
宝灵并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人,他也懂得爱并追求过自己的爱。记得有一年,单位招聘了一名漂亮的女工,因为工作上的事情,他们总有接触,宝灵也总是借故和其搭话,殷勤地帮其干活。女同事生病的时候,他还勇敢地去医院探望。我们大家都在心底里说,宝灵大概是爱上这个姑娘了,而人家姑娘已是名花有主,千万不要横生枝节,惹出不必要的麻烦。姑娘对此也有察觉,她很快辞了职。宝灵的爱就这样糊里糊涂地夭折了。
后来单位办公楼重建,宝灵转移了他等活的地点。没有了落脚地,宝灵来单位的次数也就少了,到后来,宝灵干脆从我们中的视线中渐渐淡去了,大家也都慢慢习惯了没有宝灵的日子。等到大楼落成,还是不见他的踪影。一天,却见他的父亲伛偻着身子,推着宝灵曾用过的三轮车在单位大门口等活。肥大的看不出颜色的衣服甩着,由于长期的营养不良使他的年龄显得更老些,正因为如此,几乎没有人雇他做活。问他宝灵在哪儿,他一脸茫然不知所以,看来没有宝灵的日子他真不好过。然而宝灵真的不见了!失踪了!!他的确没有能力上天入地的去找寻宝灵,他只有等,等待他的宝贝儿子忽然出现在他面前,等待宝灵来养活自己。不知道他吃饭了没有,我掏出三块钱叫他买碗牛肉面吃,他嘴唇嚅动着,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看那样子,便知他确实很需要钱,我暗暗叮嘱自己如果以后碰到多给点,但是事与愿违,我再也没有见过宝灵的父亲。后来,听同事说,宝灵的父母亲成了低保户,靠国家养活。我的心里得到了许些安慰。
随着时间的推移,宝灵的失踪有了两种说法,有的说被黑心老板绑架做苦力去了;有的说被他以前做过活的女老板相中领走了,也许现在已做了女老板的丈夫,也许他还是没有摆脱自己的命运,仍然是个苦工。不论怎样说,我还是比较倾向于后一种说法的,我觉得那是宝灵自己选择的一条道儿,或许他真的找到了自己的归宿,不然,他不会舍下自己的父母不管的。这大概就是宝灵一根筋的表现。在他简单的人生词典中,只有想说就说,想做就做,想爱就爱,只要他认为正确了,就不会瞻前顾后,优柔寡断,而是一条道儿走下去。
年青的宝灵对待任何事任何人都是坦诚的,不设防的,我希望和他交往的人也不设防,能够真心的对待他。真心希望宝灵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