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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人民家里去

  • 作者: 姜贻斌
  • 来源: 励志故事
  • 发表于2017-11-20 00: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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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那时是一帮无聊至极的人,街上的邻居都看我们不起,好像我们是一坨毒。我们却无所谓,照样活得很自在。我们喜欢把黄军帽歪歪地戴在脑壳上,喜欢把鞋子当拖鞋,叭啦叭啦地拖着响。

    响过一条街。

    或者,我们哪天一齐把头发剃光,个个像百支光的灯泡,突然出现在阴暗的街上,让人们朝我们投来一片惊讶的目光,我们就在这片惊讶的目光中,得到了一点点满足。我们喜欢吹口哨,却从不吹正经曲子,朝着前面走来的某个认识或不认识的妹子,突然嘟起猪一样的嘴巴,长长地吹出挑逗的一声,嘘——那声音尖锐而刺耳,久久地划过小城的上空。那些妹子横着眼珠子,脸一板,侧身走了过去。我们就无耻地爆发出阵阵狂笑。

    这就是我们的快乐。

    大人们看到我们这帮走路东倒西歪的人,或者听到我们刺耳的口哨声,就会把眉头皱起来,像两根黑鸡毛贴在眼睛上面,愤愤地骂道,水老倌。

    水老倌就是流里流气的意思。我们却毫不在乎,装着没有听到。

    水老倌是那时候流行的一种年轻人的形象,其特点是,玩世不恭,眼神冷漠,惹事生非,无聊至极。即使在那样社会的大动荡中,对什么事也无所谓。按今天的话来说,我们就是那个时代的一帮新新人类,也可以称之为另类。

    我们每天就是这样无所事事地荡来荡去,把太阳从东边荡出来,然后又把它从西边荡下去。人们不齿我们,我们有时也会觉得生活索然无味,一旦齿了,我们的精神陡地像温度计里的水银笔直地高涨。我们或是故意出其不意地抢走某个细把戏手里的红薯片,逗得细把戏哇哇大哭,细把戏的父母就要破口大骂,你们这些少家教的嘞。我们的脸一点也不会红,反而哈哈大笑,把红薯片又塞到细把戏手里,然后尖锐的口哨呼啸一声,一拥而走。我们或是悄悄地在人家的门板上写些痞话,把那些没有关系的男女故意写成是两口子,比如说,在李木匠的家门上写道,李木匠跟张虹是两口子。引得李木匠婆娘站在门口破口大骂。

    那天看到燕妹子来了,我们就尖锐地吹起口哨,还挤眉弄眼地朝她做怪样子。燕妹子是住在一条街上的,也是同学,长得乖态得很,颈根很长,也格外的白,两条小手长长的,像两根白莲藕。她的衣袖跟裤脚总是显得很短,好像她是一根笋子,天天向上长,就露出了一截小手跟脚踝骨,格外引人注目。平时她是不齿我们的,低着脑壳,总是贴着街边走。那天她居然从牙缝里愤愤地骂了一句,水老倌。

    我们倒不在乎她骂。我们在乎的是燕妹子竟然齿我们了,所以,就像小公牛样的兴奋地嗬嗬叫起来,然后迅速地排成一长排,把狭窄的街道堵了,故意不让她过去。燕妹子的脸气得通红,两片嘴唇嘟得老高,像刚生了蛋的鸡屁股。

    她气愤地说,你们搞什么鬼?

    我们死皮赖脸地说,我们没搞什么鬼嘞。

    我们还把双手搭起来,像一条长长的牢不可破的链子。燕妹子急得大喊娘老子。燕妹子的家住在小街的顶头,她娘老子也不一定能够听到。我们笑嘻嘻地说,你喊啊,喊啊,看你吃了几两米。我们越加起劲了。

    这时陈三毛从街那头走了过来,他的右手仍然像平时那样,夹着一本厚厚的或两三本薄薄的书,不是《资本论》,就是《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不是《哲学的贫困》,就是《中国通史》,反正都是我们不看的书。陈三毛跟我们一般大,也是同学,却显得高瘦一点,尤其是显得比我们成熟,他苍白的脸上,有一种长久不散的沉思,眼睛深陷,犀利的目光就从那里面射出来,而且闪耀着一种雀鸟安知鸿鹄之志的光芒。

    如果仅就那两股犀利的目光而言,他很像《列宁在一九一八》里面那个阴险的向列宁开枪的女杀手。陈三毛当然不是那个女杀手,他是我们这条街上有名的人物。他不像我们胸无大志。他立志将来要做一个大有作为的人。自从我们都没有读书了之后,他就再也不理睬我们了,从来也不跟我们一起玩耍。他好像忽然变了一个人,变化的标志,就是手里经常夹着或薄或厚的书籍了。

    他对我们视而不见,他的脑壳永远地高昂着,他的胸部也永久地笔挺着,他目空一切,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他很看不起我们这一帮游手好闲的人。

    十七岁的陈三毛,一年四季留着一头长长的头发,那头发有点自然卷曲,淡黄色。他在冬天,总是穿着蓝色的学生装,颈根上围着一条粗糙的咖啡色围巾,围巾在胸部前面长长地搭下来,很像一个地下工作者。就像现在吧,天气这么炎热,我们像一条条狗似的伸出舌头喘气,他居然也穿着白衬衣,黑色的长裤子,衬衣的袖子卷得一丝不苟,衣摆很规矩地扎在裤子里,脚下是一双解放牌鞋子。而我们呢,就是一个赤膊,一条短裤,还有当成拖鞋穿的鞋子。光在装束上,就可以看出他与我们不是一路人。

    陈三毛身上像有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这种气势,又变成了一把无形的巨大的钳子,咔嚓一声,就把我们的链子剪断了,燕妹子立即飞快地走了过去。

    陈三毛稍稍地停了一下,犀利的目光扫了我们一眼,冷嘲热讽地说,你们以为这很有意思吗?然后,就笔直地走了,脚步声坚定而有力。

    我们居然感到有点不好意思了,呆呆地望着他从小街上消失。

    我们谁也不畏惧,却不知为什么,我们就畏惧跟我们一般大的陈三毛。其实,畏惧他什么呢?打架,他不是我们的对手,骂人,他也不是我们的对手。而我们就是畏惧他。他身上有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那是一股用知识垫了底的强大力量,虽然那是一个根本就不讲知识的年代。那是他的成熟和懂事,他早已不在我们这个调皮捣蛋的档次上了,而让我们感到一种不可言说的自卑。再加上大人们总是十分讨厌地拿他与我们相比,当然,这一比,就相形见绌了。大人们一开口就是说,陈三毛哪里像你们这样淘气呢?人家一看,就是一个有志向的人。

    所以,我们暗暗地给他取了一个绰号,叫陈克思。其实,这个绰号含有一点佩服,也含有一点酸溜溜的东西。我们这样叫他时,他并不反感。

    我们一看见他,就会讨好地问,陈克思,哪里去?

    他有时像没有听见,咚咚地走过去了。有时高兴,就说,到人民家里去。

    陈三毛这话里同时透露出两种意思,一是对我们这样浪费光阴感到痛惜,二是对自己能去人民的家有一种骄傲。

    陈三毛只跟那些比他年龄大而且有学问的人在一起,那个人民是个老高中生,叫张人民,听说是一个很有头脑的人,家里的书堆满了一屋子。他们在一起就是交流学习心得,每个星期交流两次。他们讨论的都是一些很大的问题,关于人类革命,关于哲学,关于马恩列斯毛,关于文革。还说起许多我们没有听说过的人,比如说,柏拉图拉萨尔李卜克内西克鲁泡金特笛卡尔,等等。陈三毛随便说出一个人来,就足以震住我们。我们的肚子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包稻草,而他的肚子里,则装了许多的书,以及许多我们没有听说过的名字一长串的外国人。在平时,陈三毛就关在屋里埋头看书,一天都很少见他出门。据他娘老子说,喊他吃饭,起码要喊十五到二十分钟,后来,就干脆不喊了,把饭直接送到陈三毛的书桌上。

    陈三毛除了严格地要求自己,还很注重身体锻炼。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冬天下雪,我们都躲在家里烤火,恨不得将冰冷的手伸进灶火里,他却每天竟然还洗冷水浴。穿一条短裤子,接一木桶子冷水,站在屋檐下,双手举起那桶冷水,一下子从上面泼下来,然后,拿一块毛巾死劲地快速地擦,擦得一身皮肤发红,热气直冒。我们看一眼,浑身都起鸡皮疙瘩。在另外的季节里,陈三毛就做俯卧撑,他一口气可以做上百下。或许,是那时的生活太差了,营养跟不上吧,所以,他一直是那种并不健壮的样子。

    我们曾经后悔住在这条街上,这里有个陈三毛,他就像一只金凤凰,而我们像一只只在地上扒食吃的调皮捣蛋的鸡崽子。陈三毛就像一个无形的铁罩,罩住了我们。说来也很奇怪,在那个不读书的年代,陈三毛却是一个特例,居然还叫我们产生一丝敬佩。我们那时就猜测,陈三毛今后一定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而且不是一般的了不起,肯定是领袖式的人物。

    当然,我们有时也产生怀疑,一些领袖人物绝大多数出身于大户人家,而陈三毛的家呢?他爷老倌只是一个死拖板车的,娘老子只是一个死卖冰棒的,家境贫困,还有三个弟妹,难道他陈三毛能有什么大的出息吗?

    牛肉说,这可不能一概而论嘞,也许他陈家的祖坟埋得好,说不定,哪天他家的祖坟开坼了,冒烟了,他陈三毛的运气来了,哪怕就是门板也挡不住的嘞。

    对于牛肉的话,我们无以反驳,牛肉的爷老倌以前是看八字的,很有一套本事。

    所以,陈三毛的家,我们后来几乎再也没有进去过,他对他的父母说过,没有他的允许,谁也不能够进他的房子,连他的三个弟妹也不能乱翻。我们有时经过他的家,出于好奇地朝里面看一眼,只见他的那扇房门紧紧地关着,有一种将人拒之门外的威严感。听说,他的房里有很多的书,我们不晓得那些书是从哪里搞来的。若是用钱买,肯定是买不起的。我们却晓得陈三毛很节省,从来不乱花一分钱,省下来的钱,可能都用来买书了。还听陈三毛的娘说,陈三毛为了借本书看,有一天居然走了八十里路,对方很感动,就借给了他,却有一个条件,第二天就要归还。陈三毛匆忙赶了回来,连觉也没睡,通宵达旦地把书看完,第二天,又匆忙地还给了人家。

    那个叫张人民的人,我们开始也没有看到过,只听说住在九井街,那是一个极为神秘的人物。你想想,连陈克思都天天往他家跑,这人何等了得?只是后来有一回,我们偶然看到一个二十多岁的人从陈三毛家里走出来,陈三毛很恭敬地跟在后面。那人的个子很矮,也很瘦,牙齿还有一点龅,戴着一副眼镜,那眼镜上蒙胧着很多灰尘,正和陈三毛一边走一边侃侃而谈,神情激动,一只手不停地挥动着,旁若无人地从我们身边走过去。我们就猜想,那个人就是张人民。虽然其貌不扬,浑身却也透露出一种孤傲,一种清高,一种不可接近的感觉。

    2

    学校早就不读书了,同学们都在轰轰烈烈地闹革命,批斗老师,贴大字报,忙得像崽一样的。我们这伙人,对这些并没有兴趣,我们只喜欢无所事事地荡来荡去。陈三毛也从不参加学校的活动,他只是不停地看书。有时,陈三毛喜欢习惯性地站在门口休息一下,也许是眼睛疲倦了吧,需要放松放松吧,这时,他总是双手叉腰,或者反背双手,脑壳高高地抬起,眼睛朝蓝蓝的天空望去。虽然他家的地势很低,他摆出来的姿势,却给人一种登高望远的感觉,还有一种天降大任于斯人的感觉。当然,现在他暂时给人的印象,是处在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的阶段,就像一只还在窝里的小鸟,吃着睡着练着,说不定哪天就噗地一声,招呼也没有一个,就飞出了鸟窝,抖动着双翅,直朝蓝天飞去。他可以默默无语地站半天,然后,双手猛地从发际处叉向脑后,飞快而用力地将长长的头发梳上二三十次,那种猛烈,那种迅速,令人眼花缭乱。然后,一转身,就闪进屋里去了,木板门发出砰地一声。

    不久,无论是我们,还是陈克思,当然,还包括那个饱学之士张人民,都逃不脱去农村插队的命运。我们那个小城的知青,都插队在离家五六百里的深山老林里,有时,走半天也见不到一个人影子,偶尔只有老鹰哇地叫出惊心动魄的一声,然后,像黑色的幽灵一样,从天空中倏地划过。即使是一个生产队的,如果要串门,也非得走上大半天的时间,其实呢,那些人家就在眼前。在山区,这就叫做隔山跑死马。队长叫人们出工也不用敲钟,站在屋檐下大喊一声,出工啦——,那声音就在寂静的大山里横冲直闯,久久地在山岭间回荡。

    当然,有些人幸运一些,几十个人全部落在一个林场里,或者是一个茶场里,而我们这些人就惨了,几乎都是插队。有一个生产队插一个人的,也有插两个的,不一定。

    为了叙述上的方便,其他的人我就不说了,只着重说四个人,我,牛肉,陈三毛,燕妹子。我和牛肉插在一个叫牛场的生产队,其实,我俩在那里生活了几年,也没有看见一头牛,犁田全靠人像牛一样的背着犁。到生产队的那天,牛肉望着四周的大山,大发感慨,说,我的崽,这哪里是人过的地方?我的内心顿时就涌上了一阵悲观。陈克思插在一个叫三月的生产队,离我们起码有五十里山路。听说,那个张人民插在离我们更远的村子。燕妹子离我们倒是很近,只有三十里路。而在山区,我们也很难见面的,那山路也太难走了。

    我们只是去公社开知青会,或者在回家之后,才偶尔见上一面。

    那次公社第一次开知青大会,大家都很高兴,虽然劳动把我们累得精疲力竭,折磨得五体投地,而来开会,就等于让我们休息两天。我们都愿意这样的会,年年开月月开天天开,而这是不可能的,这样的会,一年只开一次。张人民不晓得为什么没有来,陈三毛倒是来了,他好像比以前更清瘦了,头发很长,脸色苍白,而他的精神似乎比我们饱满,充满着一种自信。他似乎对这样的会议不感兴趣,脸上没有高兴,也没有激动。他挎着一只鼓鼓囊囊的黄书包,里面看样子装着几本书,也不跟我们打招呼,就走到远远的地方去了,坐在土坡上看书,山风不时地吹动他的长发。他一只脚长长地伸展着,一只脚曲弓着的,将书摆在膝盖上,聚精会神地看起来,间或抬头望着前方,陷入一种沉思之中,一点也不受干扰,好像这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太阳静静地照着他,而背景是大山那葱茏的树林,像是一幅很有意境的剪影。我们不停大声地吼着歌,大碗地喝着酒,大口地抽着烟,我们似乎要将长久呆在山里的那股鸟气发泄出来,把公社闹得乌烟瘴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