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是什么,什么是美,从有人类活动记载至今,人们从来没停止过对这些问题的探寻和追求。都说人和动物的区别在于人有独特的语言和丰富的情感以及更高级的追求,其实还应该加上一点:人类有着对美的独特体验力、鉴赏力和创造力。
有人说,美是一种有意味的形式。或许我更赞成某些西方美学的观点,美是物体比例和线条的均称、颜色的合理搭配,以及整体的和谐,所谓“肃穆的伟大,寂静的崇高”。又或许,美是一种外界声音频率与人内心的共振共鸣。想一想,这倒是符合常人对于美的评价和判断。
除却赏心悦目的山川之美,鬼斧神工的建筑之美,倾国倾城的容貌之美,匠心独具的工艺品之美,还有那些琴棋书画所折射和弹奏出的精美篇章,无不令人魂牵梦绕,为之倾倒。无论是古代的,当代的,又或是未来的,都以其熠熠之光牵引着我们去追求。人类是伟大的,他不仅善于发现美,更善于创造美和欣赏美。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无论是善人还是恶人,达官还是庶民,老人还是孩子,又有谁可以抗拒美的诱惑。人皆爱美,不同的是对待美的态度不同而已,有的人挖空心思想据为己有,有的人鉴于崇敬敬仰而远远观望,有的人得不到就毁灭,而有的人则像对待神灵一样供奉膜拜。
一直对中华之大美怀着无比崇敬的心情。当我跟随着李泽厚的笔匆匆巡礼,走过一段美的历程,才发现给美下一个定义是多么的困难。它混合了图腾崇拜、宗教信仰、历史文化、哲学思辨、艺术审美、人性心理等等内容,而最终表现为感性与理性、形式与内容、真与善、合规律性与合目的性的统一。
龙飞凤舞的远古时代,有含鱼的彩陶盆,有古色斑斓的青铜器,有意味深长的巫术礼仪,也有原始歌舞,是它们开辟了礼乐之篇,成为后代文学艺术的生母。巧的是,以象形指事为本源、凸显线条美的汉字也伴着青铜逐步成熟,以期行云流水、骨力追风、刚柔并济、方圆适度的个性构造出一个个在纸上跳跃的舞蹈和音符。那时的美,透着原始、天真和拙朴,懵懵懂懂,含混不清,甚至还有些愚昧无知,恐怖狰狞。
先秦时期有大放异彩的诸子百家,儒道互补的理性精神两千多年来深入国人内心,一个叫孔子的老人几乎成了中国文化的代名词。当人们吟诵着“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给人的要么是励志奋进的正能量,要么是抒怀慰心的美感,永远是一种潜藏着大智慧、想要使人生得以和谐满足的、充满着情感性的优美和壮美。
到了楚汉,浪漫主义的花朵绽放。南北方的文化气息逐渐有了不同的味道,“儒家在北方把远古传统和神话、巫术逐步理性化,把神人化,把奇异传说化为了君臣父子的世间秩序”,而南方则依然保留着神话般的巫术文化体系。此时,居于南方楚地的屈原、这个开创中国抒情诗光辉起点的坚定的真理追求者,留下了蕴含着深沉文化气息,并且极具文学艺术造诣的《离骚》。
美人香草,百亩芝兰,芰荷芙蓉,芳泽衣裳,望舒飞廉,巫咸夕降,流沙毒水,八龙婉婉……从南方的马王堆帛画到北方的卜千秋墓室,一幅幅充满幻想和怪诞奇异、寥廓荒忽的画面,无不展示着混沌而丰富、情感热烈而又奔放的浪漫美感。
汉代,无论是汉赋、画像石、壁画、漆器、铜镜、织锦、汉佣都有着独特的艺术魅力和不可超越的美感。“马踏飞燕”、“荆轲刺秦王”这些艺术品展现的是气势、运动和力量之美,而这正是汉代艺术的美学风格。学者说,它们相对于后代的空灵之美,显得更加的饱满和实在,虽与巧、细、轻相比显得笨拙和粗重,却有着蓬勃旺盛的生命气息和整体性的力量与气势,这是一种人对满目琳琅世界的征服中所展现出的古拙气势之美,同时也折射着大汉朝征服一切的霸气和豪迈,因此,一个时代对美的追求离不开浓郁的时代气息。
魏晋是一个跌宕不休、动荡不安的时期,可说是真正的乱世,可却是哲学思想解放、各流派思想活跃、思辨之风盛行的时期,有了真正的人的觉醒。不再是一味地独尊儒术,歌功颂德,讲究经世实用,而是开始对外在权威怀疑和否定,重新思忖人生的意义和生命的存在价值,有了内在人格的觉醒和追求。
生命短促,人生坎坷,欢乐少有,悲伤长多,这样的感喟显得沉郁而悲凉,“昼夜苦短长,何不秉烛游”,“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几千年前的文人骚客早就看透了人生,于是他们不再停留在前朝对道德、操守、儒学、气节的品评,而是转而追求人的才情、气质、格调、风貌,这样,对脱俗的风度的追求也就成了这一时期美的理想。
这种追求不知在何时竟也深深影响了我,是巧合,还是受了古圣贤的潜移默化影响,不得而知。我喜欢嵇康、阮籍,他们“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潇洒不群,超然自得,无为而无不为的魏晋风度是多么令我神往啊!“宁固穷以济意,不委屈而累己”,既是对现实政治的退避,也是归耕田园,蔑视功名利禄的傲骨,这才是真正有风骨的文人,是我心底里崇敬无比的人!
即便这种忧愤无端、慷慨任气与陶潜的超然世外、平淡恬静截然不同,但是他们时隔千年,仍为我们所称颂和敬仰,因为他们代表了真正的魏晋风度。或许像陶潜那样,在田园和山水间寄托情思、找到生命的归宿,既平淡无华又盎然生机才是一种更为深沉的人生态度和精神境界。“人生似幻化,终当归虚无”,“今我不为乐,知有来岁否”。古人诚诫,吾辈当谨记才是。
美的历程中,佛教石窟艺术是一个重要的里程碑。作为崇拜、信仰的化身,它绝不是观赏对象那么简单。作为宗教艺术品,它已经被赋予了太多宗教的复杂含义。它们的身上早已寄托了一切美妙的愿望、悲伤的叹息。在信奉者的眼里,它是慰安的纸花、轻柔的梦境,在这里可以放下一切,让人忘却现实中的一切不公和罪恶。
当生命宛如朝露,身价毫无保障,命运不可捉摸,生活无可眷恋,人生充满着悲伤、惨痛、恐怖、牺牲,事物不再遵循因果规律,没有“公平”与“合理”,当好人遭恶报,坏蛋占上风,付出无回报,一生尽辛苦,别说当时,就是现在也无人能够解答。既然理性无法解答,便只有寻求另一个世界的答案,于是佛教便走进了人们的心灵。诸如上述现象,又何尝不是现世的现实?这也就不奇怪为什么这些年佛教如此受人推崇!
佛像在南北朝时期以长脸细颈、秀骨青目之美展现“清羸示弱之容,隐几忘言之状”,脸上总是有着摆脱世俗的潇洒风度和洞悉哲理的智慧神情,似乎是对现实的轻视和冷漠。而到了唐朝,则是健康丰满的形象,更多的是人情味和亲切感,佛变得慈祥和蔼,关怀现世,佛像也不再是三佛或一佛二菩萨,而是稳稳端坐的分工明确的单个佛像。这些个温柔敦厚关心世事的佛像和君君臣臣各有职守的统治秩序恰恰是宗教与儒家的同化合流,这也就不难解释为什么唐朝为肥为美,而肥胖的杨贵妃也被归为四大美人之列,审美标准竟也和宗教有着如此复杂的关系,归根结底,审美离不开现实生活。
到了唐朝,政治经济都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繁荣景象,“盛唐之音”的出现也就有了牢固的社会氛围和思想基础。随着南北文化的交流融合,“丝绸之路”的开辟,一种丰满的、具有青春活力的热情和想象渗透在盛唐文艺中,即使是享乐、颓丧、忧郁、悲伤,也仍然闪烁着青春、自由、欢乐。因此,一句句唐诗总是透着豪迈、流畅、优美和轻盈。即使是伤春悲秋,也不失清新活泼和低沉哀婉;即便是惆怅和哀怨,也充满了对宇宙和人生的深思和探寻。
一种觉醒式的淡淡哀伤在弥漫,从悠悠唐诗中漂浮至今,“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有太多太多这样烂熟于心的诗句,奇妙旖旎,无拘无束,让人读的酣畅淋漓,蕴含着人生哲理,夹杂着感伤、怅惘、激励、和欢愉,当这勿用言说的情感从文字中缓缓渗透到人的心中,一种共鸣便开始升腾,一种难以言表的美感便自然生成。
虽说书法和音乐也像诗歌一样在这个时期达到了巅峰,歌舞服饰更是艳丽华贵,美的高华飘逸,可是在我眼里,仍无法替代和赶超诗词中的意境和美感,“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的诗句时而让人共鸣,时而让人慨叹,时而让人的思绪蹁跹,字字句句美的让人无言无语,无色无容,唯有以心感知。不管是“小李杜”,还是“大李杜”,不管是“初唐四杰”,还是韩愈、柳宗元、温庭筠、韦庄,留下的都是如“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的清丽诗句。这美,是要用心方能看到。
提起美,说完唐诗,怎能不说宋词?苏轼、柳永、秦观、范仲淹、辛弃疾、李清照……一个个名字早已铭刻在了后人的心中。“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花落子规啼,绿窗残梦迷”,“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寥寥几句犹如珠玑串串,不言事功,不言伟业,不言世俗,只观眼前物,只言心中情,只说平常事,可这细腻的感触,微妙的情感,让人爱的失魂。没有诗的博大、浑厚、悲天悯人的情怀,却有了亲切、清新、狭窄、深沉、含蓄、幽深的意境,无论再怎么去咀嚼,都不会乏味。“寥寥长风,蓬蓬远春,落花无言,人淡如菊”,这何尝不是词中的风景。
词人很多,或豪放或婉约,各有千秋,韵味风骚各异,我更喜欢苏轼,在他身上可以看到一个诗文书画无所不能的才子形象。他没有屈原、阮籍的忧愤,没有李白、杜甫的豪诚,不像白居易般明朗,不似柳宗元般孤峭,也没有韩愈那样的盛气凌人。“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他的词总是带着禅意玄思之理,有时候让人感受到人生空漠,无所寄托、无所希冀的厌倦情绪。“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凄凉,夜来风雨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有时让人感到的是看透人生的凄凉。“料峭春寒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有时让人看到的是直面惨淡人生的淡定。“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毂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也让人感到无法言说的无奈和身不由己的喟叹。
我喜欢这朴实无华、平淡自然的情趣意味,看得出他想退隐却不能,只能在佛学禅宗的哲理中让自己参透彻悟,毫无娇柔做作和装饰雕琢,只是情至此,心至此,一阕词便出。不要富贵,不合流俗,不管是“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于一粟”,又或是“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都是他审美情趣和理想人格的体现,正是这样独特的人生态度让我深深喜欢上了他和他的词,在我的眼里,这就是胜过一切的大美。
世间美的东西真的太多,岂能是几句文字可以概括。画中的盛景尤其是作为中国独特艺术形式的山水画便是美的化身。无论是先前的图腾,后来的佛道人物、侍女牛马,还是后来的山水林石、花竹禽鸟、亭台楼阁,都随着线条和色彩的变幻蕴含着耐人寻味的美丽意味。而禅宗教义与老庄哲学的交相融合和呼应,使众多中国人相信,千秋永在的自然山水胜过转瞬即逝的尘世豪华,于是作画的人更愿意拿起画笔从自然中汲取灵感、获取清新,来摆脱人事的纠缠,获得心灵的解放。这也就成了中国山水画的创作源核心思想。
关于画,我并不懂。可是对于很多美的东西,不需要太懂,只要懂得欣赏、心领神会就够了。
一座山,旁人眼里只是一座山,而画者的笔下它四时的气韵各不同: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只有有了细腻的笔触和情感、对自然的强烈感知能力,才能捕捉到这美的境界。山峦重叠,树木繁复,或境地宽远,视野开阔,或铺天盖地,丰盛错综,或一望无际,渺远辽阔,或巨嶂高壁,多多益壮,或溪桥渔浦,舟渚掩映……看得人如痴如醉,身临其境,更有一份安闲恬淡,像是永恒无语的自然与人之间的一种牧歌式的亲切诉说。也有浓浓的诗意唯美绝伦,仿佛与诗词之美相通,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这是怎样一种无以言表的美的绝唱啊!画无言,美无言,此时无声胜有声,即便是一角山水、半块残石、几根树枝、几艘渔舟、一座小桥,几座村落,却也能“状难言之景列于目前,含不尽之意溢出画面”,这便是画的神韵和意境所在。这无言之美,怎不经世流传、作为经典备忘。
不知不觉,便来到了明清的文艺之门跟前。学者说,“汉代艺术反映了事功、行动,魏晋风度和北朝雕像表现了精神、思辨和风骨,唐诗宋词、宋元山水展示的是襟怀、意境、心绪,那么明清的小说戏曲揭示的却是世俗百态、杂陈人生”。我很赞同并喜欢这样的总结,精辟、准确,一语中的,高屋建瓴。
明清之美,美在为后世留下了那么多“极摹人情世故之歧,备写悲欢离合之致”的戏曲、小说和杂记。故事里有对人情世故的津津玩味,有对荣华富贵的渴望钦羡,有对性解放的追求和实践,尽管比不上之前的那些作品里的高雅和纯粹,可正是这些接地气的情节,让人们舒展了自己在现实中被压缩挤榨的梦想,释放了因对人生意义和目标寻而不得而产生的空幻感和感伤情绪。
正是这种人生空幻的伤感情怀给了人们难以抗拒的悲情之美。“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谁翻乐府凄凉曲,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俨然是 “悲凉之雾,遍被华林”,也让人在一个个浪漫的悲情故事中窥视了那个没有争斗、没有激情、没有未来,表面繁荣平静,实则颓废堕落的社会现实。如今,《牡丹亭》、《西游记》、《桃花扇》、《长生殿》、《聊斋志异》、《红楼梦》……早已成了世代相传的千古绝唱。
但就故事情节已经让人不可自拔,岂知那时的人们还要配以说唱、表演、音乐、舞蹈呈献给世人,想一想,在京剧、昆曲的唱、念、做、打之下,又有几人能够抵挡那优美动人的唱腔和那袅袅如烟的玲珑身段,从形式到内容,从表演到内在,无不散发着无可抗拒的艺术美感。
写到此,言仍不能尽,美的东西太多,譬如绫罗绸缎、珠宝玉器、陶俑瓷器,木刻石雕、版画泥人,剪纸云锦……有的古迹斑斑,有的历久弥新,美的东西总有其存在和发展的内在规律,可无论怎样,走了几千年的美的历程,还会继续伴随着人类社会的发展而前进,爱美的人们也会像我一样一如既往地寻她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