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与父亲的争执中长大,他太强势,控制欲极强,家中事无巨细都不能与他的要求差之毫厘,小到饭桌上的菜式,大到购房买车,家庭成员的前途――我们是太过传统的家庭,父亲拥有绝对的权威。
但我没办法接受。
艺术型性格的人天生叛逆,青春期后这种叛逆的血液更浓,我们几乎三天一大吵,父亲一生气就摔东西,家里的饭碗砸了一叠又一叠。有一天家里的饭碗都砸光了,我们一家三口只能用汤碗盛饭,恰好这时姑姑来串门,见我们一人手里捧着个巨大的汤碗,深深地感叹道:“啧啧啧,你们家食量真大!一顿顶得上我们家一天的伙食。”
我和爸各自“哼”了一声,懒得搭理对方。
父女俩一个青春叛逆,一个中年危机,两人都觉得对方完全不可理喻,双方势如水火――直到有一天,我爸瞎了。
那是平常的一次晚餐,我爸夹起一块排骨说:“太咸了,这怎么吃?”说罢去厨房漱口,就在起身的瞬间,他整个身子顿了一顿,颓然地愣了半分钟,然后像抽去了精魂跌坐在沙发上,直愣愣地望着前方。
半晌,他问我,蓓蓓,停电了吗?
我正吃得欢,奇怪道,没啊,电视机不还亮着吗?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强势的父亲流露出那样软弱和惊恐的表情,他说,那我眼前怎么是一片黑?我看不见了!
父亲瞎了。
视网膜出血导致失明。
那一段时光,我和妈妈都在中医院的眼科病房里度过,每天去拿药,送到药房煎好,又端回来喂爸爸喝下。那样一个从来没有服过软的人,在明白事实已经不能改变的时候,也依然没有服软。他不说担心,他一句抱怨也没有。每天都窝在病房里睡觉,尽管他的眼睛连一丝光亮也瞧不见了。
我坐在病房里陪着他到天黑,暮色四合,所有的星光亮了起来。所有的病人都沉沉睡去,他也睡去。而我是清醒的,坐在病床前看着那个曾经强势的爸爸,看见了他心里那根柔软的刺。
他也有这样无助的时刻。
我怕吵醒他,便躲到走廊上的卫生间里哭,我向上苍祈祷――求求你,老天,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让爸爸的眼睛好起来。
那年我15岁,爸爸才40多岁,正值壮年,他不能失去一双眼睛。
上苍听到了我的祈祷,随后几天里,爸爸眼睛里的淤血一点点地被吸收。两个月后,他出院了,视力恢复到从前的八成,外表望去,与常人无异。
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跟爸爸吵过架,拌嘴到危险的边缘,立刻忍住,说,算了,依你吧――因为当年出院时,医生说,他血压高,绝对不能情绪激动,不然视网膜容易再次出血,甚至引发脑溢血。所以,后来哪怕我被他气得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也只是穿鞋出门一避了之,不与他当面冲突。
不是我们父女之间终于找到最妥帖的相处之道,也不是我们的脾气变好了,而是我意识到了,原来自己比想象中更爱父母。从前吵架时撂下多狠的话也无所顾忌,因为笃定他们不会离开。无论走多远,一个人在雪山下的旅馆失眠,也不会恍然内心空落――因为我还有一个回得去的家。他们是这艰难的人间里,我手中最后的底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