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草,开到荼蘼花事了
字里行间透着清寂,风雅,温暖,柔美,又浩荡,阳刚,风骨。它没有苍凉与失意,没有惆怅和凄惶。只有青青草木,风动花香。一字一意,石破天惊,叫人过目不忘。我知道,这世间再也没有哪一本书能让我如此倾倒,着迷,疯狂,仰慕了。
封面上的人物。消瘦,须发斑白,盛开的莲花一样淡雅安然的眼神。布衣,布帽,草鞋。竹篓,药锄,几枝花草探出篓子,清洌的美。
他是李时珍,字东璧,号濒湖。蕲州人。
它是《本草纲目》。东方医药之大成。
这一部集子,装下了苍茫大地上的千花百草。它是草药的世界,草药的江湖,草药的前世与今生。它静静地躺在那里,浑身都散发着一种慈悲、善念、厚重、诗意的本质,风物和气息。它的每一篇文字总是那么清美,震撼,让人读着无言以对,铭心刻骨。
指尖每翻过一页,我敬畏的心就愈演愈烈。仿佛一瞬间明白了,乔叶在《中国散文年选》卷首语里提到的一个词:情怀。
情怀是一个大词,有掷地有声的金属感。还有温度,还有光泽,还有体积和存在感。情怀二字让人动容。有情怀的人更让人动容,本草就是,李时珍就是。那辽阔无边山川大地上的一株株花草,经他一描述,落在纸上,分明全是对人间真意的交代,简单又诗性,隆重又从容。
叶文玲先生在《草木人生》里写: 千年才出一个李时珍,万年才出一本《本草纲目》。
我看到,心头为之一振。恍惚间,想到一种花,叫荼蘼。对,开到荼蘼花事了。荼蘼过后,便再也无花可开。常思。《本草纲目》。东璧先生。他们不就是那朵极致的荼蘼吗?沉舟侧畔,千帆过尽。先生之后,试问,这世上还有谁能超越他,捡尽寒枝,亲试百毒,再去为百草倾尽一生呢?怕是,世上再也没有人能够了如此了。本草,春绿秋黄,岁岁枯荣,生命短暂,卑微至极,但它有幸遇到先生,真是四季轮回,一生足矣;先生,心系世人,掏心掏肺,有幸遇到本草,也是看尽世间疾苦,寻得一份甚好的良方。先生视本草,本草待先生,已是到达终点了,极致,极限了,余韵了矣了!
在漫漫光阴里,先生,本草,在杏坛中的地位早已是根深蒂固,高不可攀。那厚厚的时光落满那泛黄,薄薄的纸张上,我轻轻一翻,便闻水流花深,百草茂盛。
不时间,心底有微微凄然,是为先生一直独自踏着青苔而行,未曾歇过一步的执着,付出所感到的值与不值?
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先生为了完成这部一百九十多万字的旷世明著,跋山涉水两万余里。然而,换来的却是后世的遗忘与漠然。曾与一个医学院的知名教师谈论本草。他言:“是本草造就了李时珍,并非李时珍造就了本草。”我答:“作为一个后来者,我们没有资格评论李时珍。没有资格说是世事造英雄,而不是其心怀大众与信仰?”世人只记得这部入选联合国《世界记忆名录》的东方医药巨典,却往往忽略了先生历经三十个春秋的沧桑、寒冷,悬崖绝壁,命悬一线的旅途。
“文学要的是,深入所爱,甘于静守。清洗杂念。只有这样,才有可能在繁花千树开遍后,结出饱满的果实。”中国文联第十次,中国作协第九次代表大会上,乔叶说。
是,医者亦是如此。
先生不忘初心,为百姓疾苦夙夜兴叹,为撰写《本草纲目》殚精竭虑,先生一往无前,终于在荒凉中走出繁华的风景,在“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中达到无为无我,上善若水,这种人类医学史上的伟大长征,难道不值得每一个后来者景仰并铭记?愈发觉得哪位所谓的名师真是可笑至极,滑天下之大稽。
先生一生所执念,倾心的,是救济众生之苦,驱邪扶正,为大街小巷,华府庙堂投下一片暖暖的光和影,不看富贵,不看贫寒。先生拿自己最干净的心灵,来弥补素淡光阴里的锐疼和钝疼。
出门十里荷香好,天遣医圣出蕲春。
《佛经》里讲:修持的人,小乘度他人,大乘度众生、也度自己。
我想先生所度的,应是芸芸众生与矢志不渝的自己。他心里没有名垂青史,亦无赢得生前身后名的念想。他心里是静得,静啊,明啊,坦然啊!了得简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从小喜爱读书,十四岁考中秀才,后接考举人,三次落第。也许上苍没有赐予先生天赋的才气,可上天却安排了先生的另一条归宿——上承言闻一脉,下传神农弘景两家。
仁者医心,智者医身。
命中注定,先生要成为大德医者,医中之圣。
那年,江河泛滥,山地,市巷,遍地成灾 ,农田荒芜,疫情漫延,民不聊生。而蕲州官府的药局,却不替穷人看病,不顾百姓生死。穷人有病,无钱可医,无人可医,只能活生生的害病致亡。长街巷口处处尸横遍野,先生父亲大爱无疆,竭尽全力,使尽浑身医术挽留每一个生命,先生家那一方小小的药铺,门庭若市,数月不绝,那些贫苦,患病的人皆可找先生的父亲诊治,不需银两,医好为止。这一切的一切,都看在先生的眼里,记在心上。先生风华正茂的年纪,身患“骨蒸病”,连续不断地咳嗽和发烧,几乎一睡不醒,幸得父亲妙手回春,用一味黄芩汤保得性命。先生一天天的受父亲影响,耳濡目染,愈想愈不愿走科举道路,跪在祖宗牌位面前,向父亲表示,立志学医,做一个为病人解除痛苦的好大夫,父亲老泪横流。
在封建的社会里,医者的地位是那么的低下,卑微,常与“算命”、“卖卦”之人相提并论。这股势力在明代更盛,先生父亲多么希望您能考上举人,一朝功成,出人头地啊!
“身如逆流船,心比铁石坚。望父全儿志,至死不怕难。”先生的态度是如此坚决,坦诚。
“你可知为医者之苦?责任之大?”
“知。孩儿只是不想看到,那些每天因病痛而死去的老百姓,孩儿想成为一个像父亲一样,济世救民的好大夫,好医者。”
终究,先生感动了父亲。
二十四岁。先生开始学医,白天跟父亲到“玄妙观”去看病,夜里,在油灯下熟读《内经》《本草经》《伤寒论》《脉经》等古典医学著作。先生的读书精神是令人钦佩的,“读书十年,不出户庭,博学无所弗脚”。老天爷是公平的,先生刻苦学习,终于有了结果。在他人面对种种疾风,束手无策时,先生用“延胡索”治愈了荆穆王纪胡氏的胃痛病,又用杀虫药治愈了富顺王之孙的嗜食灯花病,后来又以附子和气汤治愈富顾王适于的病症而被聘为楚王奉伺正。
多年来,用心钻研,使先生懂得,做一个大夫,不仅仅要懂医术,也要懂药理。倘若,把药物的形态和性能摘错了,随时会闹出人命来。于是先生翻烂了《神农本草经》,逐字逐句地读陶弘景的《本草经集注》,唐代的《新修本草》,宋代的《开宝本草》《嘉佑本草》《经史证类备急本草》《本草衍义》等古籍。先生深感泰山压顶,发现这些古代的本草书存在诸多问题,“草木不分,虫鱼互混”。书上将"生姜"和“薯蓣”应列菜部,古代的本草书列入草部;“萎蕤”与“女萎”,本是两种药材,而有的本草书说成是一种;“兰花”只能供观赏,不能入药用,而有的本草书,将“兰花”当作药用的“兰草”;更严重的是,竞将有毒的“钩藤”,当作补益的“黄精”……
“品数既烦,名称多杂。或一物析为二三,或二物混为一品”(《明外史本传》)。许多的毒性药品,竟被认为是“圣品”,因而遗祸无穷。
先生决心要重新编纂一部本草书籍。这时,先生三十五岁。
走过时间,过了五年,朝廷下了一道诏书,要在全国选拔一批有经验的医生,填补太医院的缺额,武昌的楚王朱英燎,推荐了先生。太医院是皇家要地,那里不仅聚集了全国重要的医药书籍,还可看到更多的药材,这对修改本草是一个极好的机会,先生便接受了楚王的推荐,四十岁进入北京太医院,并担任太医院院判。
明世宗朱厚熜,是一个极昏庸透顶的皇帝。他一心追求长生不老的仙丹药,还想做神仙。太医院中的那些医宫们,为了迎合朱厚熜的需要,不仅向全国各地收集“仙方”和“丹方”,同时又翻遍了历代本草书,企图从中获得长生不老之药。有的医官说“久服水银,可以长生不死”,有的医官说“炼食硫黄,可以长肌肤益气力”;有的说“灵芝是仙草,久食可以延年益寿。先生看到这一切,连连摇头,阅遍,看尽所有的医书、药材后,先生,借故辞职。
在返乡途中,先生投宿在一个驿站,遇见几个替官府赶车的马夫,围着一个小锅,煮着连根带叶的野草,先生好奇,上前询问,马夫告诉说:“我们赶车人,整年累月地在外奔跑,损伤筋骨是常有之事,如将这药草煮汤喝了,就能舒筋活血”。这药草原名叫“鼓子花”,又叫“旋花”,先生立即将马夫介绍的经验记录了下来。写道:旋花有"益气续筋"之用。此事使先生更加意识到修改本草是要到实践中去,才能有所发现。
先生,再也不愿耽下去了,果断转移了路线。
从此,先生便只身一人,翻山越岭。踏过千条细细的山间小径。他在一个深山古寺的木鱼声声里,找到一味草药。山僧问他:这株丹参,俗人为何还叫赤参呢?
先生解说:五参五色配五脏啊。人参入脾曰黄参,沙参入肺曰白参,玄参入肾曰黑参,丹参入心曰赤参,苦参入肝曰紫参。
山僧莞尔,拈花一笑。
蕲春的象征,中国的骄傲。
行走于每一个地方。见到每一株野草,先生总能如数家珍地道出其根本。
先生说:山柰,生广中,人家栽之。根叶皆如生姜,作樟木香气。土人食其根如食姜,切断暴干,则皮赤黄色,肉白色。古之谓廉姜,恐其类也。
又说:三柰,辛,温,无毒。暖中,治心腹冷气痛,风虫牙痛。车前,五月五日采,阴干。凡用须以水淘洗泥沙,晒干。入汤液,炒过用。入丸剂,则以酒浸一宿,蒸熟研烂,作饼晒干。
先生坐诊。有人告诉他说:南人军中有一味金疮要药,云有奇功。止血散血定痛。嚼烂涂之,其血即止。
次日南下,找到此药。并说:三七,又名金不换。生广西南丹诸州番峒深山中。采根暴干,黄黑色。团结状,状略似白及。味微甘而苦,颇似人参之味。
先生听闻,北方有一种草药,叫曼陀罗,见者心悦。食用汁液后手舞足蹈,眼里会有幻觉。吃多了就会失去知觉,醒来后不知今夕是何年。时珍千里跋涉到北方,只为了一株曼陀罗。
他找到曼陀罗,亲自尝试,乃验。他说:曼陀罗,花似牵牛花,早开夜合……割疮灸火,宜先服此,则不觉苦也。
先生说:决明,有两种。一种马蹄决明,状如马蹄,青绿色,入眼目药最良。另一种,茳芒决明,《救荒本草》所谓山扁豆是也,俗呼独占缸。嫩苗及花,皆可食也……
你看,先生什么草药都知道,什么变化他都明白。他能为草木把脉,能够洞悉草木的前世来生。
千花百草就这么牢牢长在先生心里。那百草的滋味,多么苦,多么涩,只有先生晓得:覆盆子,五月子熟,其色乌赤。甘,平,无毒。每一味草都是别样的美。先生,悉心悉意,寥寥几笔,后世福音。
薄暮时分,小雨,先生去山野里看百草。找狼毒,找车前,找柴胡。风华卓然,绚烂清美。
先生撑一把油纸伞,这一撑啊,便撑起了华夏民族,中华医学几千年的精华。
在雨里,他一定也是怡然的。他听得懂百草说话,能读懂草木的眼神。他用衣袖,擦去腮边的水,我想,先生当时一定不知那到底是雨还是泪?
佝偻,单薄的身子,白发苍苍,脸上满是沟壑。
老了。落日残阳了。
长年的积劳成疾,先生终于病倒在床,这一倒再没有起来。我不知道,他是多么期望看到本草的出版啊?他茶不思饭不想,滴水不进,亦不言语,只是用那已凹陷下去的双眼无神地盯着白色的罗帐。本草,本草……他不行了,已等不了了,等不了了。他为了本草,耗尽一生,已是油尽灯枯,无力回天。
先生走了。七十六岁。
一朵极致的荼蘼凋零了,中国医学史上,一座丰碑立起来了。
寒冬深夜,我冒着会被记大过受处分的风险,硬闯图书馆,只为看看《本草纲目》《明史》《白茅堂集》,当我读到郭沫若称先生是:“医中之圣,伟哉夫子,将随民族生命永生。”时,我的眼泪滑过脸腮,落在纸上,开出了一朵又一朵暗灰色的花。
舍生忘死,饱经风霜。先生一辈子走了那么多路,到最后出版《本草纲目》时,处处受阻,屡遭打压、排挤,无人可靠,就连到死也还带着未了的心愿。
人往圣乡朝医圣,药到蕲春方见奇。
“高山安可仰,徒此挹清芬。”
我生长于蕲春,是一名蕲春伢子,是先生的后代,行走在这片土地上,我的头颅不敢高昂,脚步也不敢轻狂,只因那独山之上的先生是一座高峰,后世的我,唯有仰望。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先生从诗经里出发,采药未归。也许有一天,我会在山野里繁花处恍然遇到先生。先生的背篓里,还是丝丝缕缕苦味儿的百草。
采艾的梓言,定然会轻轻问一声:先生,草木在您眼里,为何如此惊艳啊?我这艾,您可要?
心心念念之间,如果时光流转,我会随先生去采药,随先生品尝百草的滋味。哪怕,只为先生背背竹篓也好啊。
2016 . 12 . 29凌晨落笔于鄂州
夏梓言,原名陈志峰。90后作家,湖北蕲春人。
酷爱文学,国画,戏曲。2013年学习创作至今,习小说、散文,作品见国内外各大报刊杂志,选刊与美文集,散文入选各类年度选本及丛书,师从刘彩燕。
曾数十次获国家级文艺、创作大奖。
系中国现代作协会员,中国少年作家班学员,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作家高研班学员,《散文选刊》第二届作家班学员,曾任中国青年作协主席团成员,散文委副主任,中国青少年文学艺术联合会理事,中国校园作协第五、六届全委,现任全国高校文联创作中心主任,《青年作家》主编,《散文选刊》《高校文学》《作家选刊》《贵州文学》签约作家。
写作之于他,是一次次点燃生命中每一个朝花夕拾的心灵之旅,令其此生愿与文字为伴,蝉衣素食,执笔取暖,煮字为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