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总是嫌驳妻子做的饭菜不合口味:心情好,就蹙着眉硬拔拉几口,不吭不哈;心烦了,就噘嘴甩脸子,撂下一句“比吃毒药还难吃”,摔门就走了。
妻子沮丧地一掼护裙,抱怨:都是他的好奶奶造得孽!
有点道理。
儿子是我母亲一手带大的。直到八九岁才回到我们身边。
妻子的肚子微微鼓起,母亲就来了心劲。婴儿的小棉袄,夹祆,虎娃枕头,小裹肚,百家锁都早早预备下了。母亲终生没有开过怀,我这“十八亩地的独苗儿”还是从別人家苗圃里拔来的呢!正是这个缘故,母亲格外兴奋,她认定儿子是寻的,孙子可是生在自己烟囱角里的,哪能不是亲生的?谁敢说我孙子是寻的,我煽他的嘴!然而,兴奋终归代替不了经验。生孩子的许多细枝未节,她没有经见过,本来很平常的事,做就做了,要说个子丑寅卯,那只有妇科专家才能办到;她没文化,还爱钻牛角尖,瞅着儿媳的肚子越来越鼓,她的精神压力也跟着增大一一隔三岔五她就往村卫生所跑,问这问那,对着墙上的生育挂图嘴里喃喃的,不知咕哝些啥;偷来这些“理论知识”,她就立竿见影指导儿媳的实践活动。不承想她犯了王明的左倾错误一一儿子在娘胎里就调蛋,怀他六个月的时候,医生一检查,是个横位。人说,横位的孩子,体重过大危及产妇。母亲果断的命令儿媳:节食瘦身!可怜的妻子两个月下来,面黄饥瘦,一化验还有六克血。医生惊呼:如此下去,大人都保不住啦!母亲低下头,似有几秒钟的内疚,但旋即恢复了镇静。又发出第二道命令:补。于是,妻子又突击大量消费红枣,猪肝,红糖,鸡蛋,羊奶等等。人胖的变了形,走路像个鸭子,妻子一闻那些补品的味就想吐。我求情说:“娘,差不多就行了。”母亲笃定自信的一挥手,像赶鸡似的:滾一边去,不关你事!我生母嘴角飘过一丝苦涩的讥笑,见母亲不在跟前,对着妻子的耳朵,低低地叮嘱:趴一趴,双膝跪趴,过些日子,就转过来了。说完,又神秘地补充,别告你娘是我说的。终于熬到了预产期,我与妻子合谋:逃离母亲,住进了县医院妇产科。在这期间,母亲每隔三五天就打发一个亲戚来医院打看,焦急的头发白了一大半。
孩子顺利生产,一周后回村。
这当儿,母亲已在东边井儿,供销社石台阶上多处村民聚集的场所,发布了亲孙子出生将要回家的消息。至于说自当小媳妇儿就在一起斯缠打逗的相好的婆姨们,早把祝福性的中听话儿,指导性的好主意送来几筐子;孙子回来的那日,半村子的人都涌来了,象结婚娶媳妇儿一样热闹。孙子粉团儿似的,黑葡萄般的眼珠子,轱辘轱辘随奶奶转。垣上嫫嫫会说吉利话儿:哎哟哟!真个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么个小人儿,谁也不认,就认他奶奶。说着转身轻轻推母亲一把,又打趣说:“你这个老烧包,不亲,由你吗?”
欢乐的气氛只持续了两日。第三天,孩子就哭闹开了,先是噙住奶头不哭,再后来噙一口就张开嘴哭闹开了;原先那个粉团儿一日比一日瘪,哭声一声接一声,把一家人的心都要撕碎了。卫生所的老中医红先生侯脉,听心跳,找不见毛病;父亲按唯心的法子立筷子,往十字路口贴写有“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的纸条也无效。生母来了,用一个指头在孩子嘴上轻轻一按,孩子就张口噙住啧啧地吮起来。她苦笑着说:“奶不够,快买羊奶去吧。”孩子美美的吃了一顿羊奶,黑眼珠又去寻他奶奶。母亲不知在生谁的气,脸色阴阴的,同时又背转脸,抹眼泪。第二天清早,母亲开始寻找下奶的偏方。每个法子都要让妻子试一试。其中有一个偏方是喝茅糗,吓的妻子每次吃饭都胆颤心惊。
又遇到了一个难题。
儿子出生在七月份,正是酷暑季节;我家住的是老式房子,又是西房,早晚太阳都能照射,孩子热得起了一身痱子,无奈只得借住亲戚的土窑洞。
搬家那日,马车停在大门外,母亲抱着我儿子往出走,她的腿是老年性关节炎,热天也得穿棉裤子,走起路来摇摇晃晃。邻居要帮忙抱孩子,母亲坚定的谢绝:抱两个孩子我也能抱了。寻的窑洞需上一条二三十米的陡坡,下车时,生母担心母亲抱孩子爬不上坡去,哪知她刚伸手,母亲刹时沉下脸来,将她的手不客气的拔开,紧紧抱着孩子径直向坡上爬去。生母是个强势的人,在此情况下,也只得讪讪地笑笑。我向茫然的妻子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新的困难又出现了。
孩子吃奶要加温,妻子一日要吃五六顿饭,烧炭吧,那时节炭很缺,家家都是烧柴禾为主。烧柴禾呢,就要劈柴。我是个四体不勤的文弱之人,哪里会劈柴?硬着头皮干,一天也劈不了多少。我父亲虽是个庄稼人,平常不是当饲养员就是看场当保管,正经受苦的营生能躲就躲,老实讲,即使干也不精细,属于那号人家干甚咱干甚的把式。这情形早被精明的生母预料到了。她派生父前来支援。生父人称“铁人”,不讲吃不讲穿,就知道低头干活儿。而且专干那些最苦最累的活儿。生母笑骂他没油星。他说,没人干的活挣工分多。生父来了,随身带了一柄“开山大斧”。那真叫带劲,一斧子下去,地动山摇,一揽抱不住的杨木根,三下五除二就变成了一堆一条一埒的木柴。临走,生父说:“把这斧子留下,过几日我再来劈。”母亲说:“你忙忙的,不用了,不用了,斧子你也拿上,也不用来啦。”
生父走后,母亲连夜让铁匠老陈打了一把“开山大斧”。母亲把斧子往父亲脚底下一扔,喝令:“你给老子劈!”父亲讪讪的笑:“咱使不了那玩意儿。”母亲扭了他一脖子,自个儿捞起斧子就劈。父亲忙投降:“我来,我来。”父亲真不是那块料,斧子下去,不是歪了,就是嵌在木头里拔不出来,劈上一小块,不是飞到坡下头,就是溅到了窗户上。有一块还正好飞到他头上,他扯旗放炮撂蹶子:“不干了!”母亲追问:“你不干让谁干?”父亲答:“小润哥能干了,让他干(小润是我生父的名字)。”母亲一听,大怒:“这孙子是你的,还是小润哥的?”父亲象被点了穴,怔住了,过了半晌,才又抡起那把“开山大斧”。
随着儿子一天天长大,我父亲在家里的地位越来越低。在母亲眼里,父亲哪里算“人”,充其量能称个“物件”或“道具”。有一天,儿子站在炕上跷着小鸡鸡撒尿,父亲弯腰穿鞋,要去给儿子取羊奶,一股尿水正巧射在他的脑袋上,他一激灵刚想抬头起身,母亲威严的压低声音命令:别动!看把娃惊着!直到尿完,父亲才缓缓直起腰,儿子的尿水顺父亲的头发往下嘀哒,有一股淌进了他的嘴里,他幸福的笑道:咱娃的尿是咸的。
已为人父的儿子,到现在还忘不了母亲对父亲下达的最后一道命令。那时,父亲的肺心病已医治无效,脸色蜡黄,嘴里不是发出“呋呋”的出气声,能感觉到他的生命之火正在渐渐燃尽。这天,母亲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她对父亲说:“立起心劲儿,让娃再骑你一回吧。”往日,儿子在炕上经常把父亲当马骑着玩儿。自从父亲病重后,这项运动就停止了。父亲又“呋呋”地长出了两口气,似在积聚仅存的一点力气,然后,吃力的侧转身,双手撑着炕,坐起来,又出了两口气,双手着地,双腿哆嗦着,跪在炕上,像一匹孱弱的老马,卧在那里喘息。无知的幼子,跃身上马,在炕上“驰骋”起来——他只是觉得今天的马软弱无力,步履维艰。这是父亲留给人世间的最后的剪影。也就在第二日,他安详地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有一年,我陪一位文化界的名人游览广胜寺。客人歇息饮茶时,问妙琼和尚:“广胜寺的塔高耸入云,却稳如泰山,历经若干次地震也巍然耸立,这其中可有佛理?”妙琼师恬淡一笑:“今人建房修庙是挣工资图报酬,古人是为信仰劳作。——信仰可化为感情,可化为意念,而感情和意念浇铸到塔里边,那座塔还能震垮吗?”
见我一脸茫然,妙琼师就讲了一件他亲身经历的事。那年他去一座佛山云游。主持是他的师兄,他到达时主持外出办事。当时,他已饥肠辘辘,一日未吃斋了。他给师兄打手机说,他到了,还饿着肚子。师兄马上给厨房的女厨师打电话,要她给师弟做饭。女厨师刚封火,一听,老大不悦,一边和面,一边嘟嘟囔囔抱怨。谁承想妙琼师吃下那碗饭,就肚子疼起来,整整疼了一夜。
妙琼师阐释道:那面里边掺进了太多怨和嗔,你能熨贴吗?为什么你娘做的饭你吃上不会肚子疼呢?不但不疼,你还会觉得这是世上最香最甜的食物呢!那味道,你云游天下吃遍山珍海味,也找不到啊!
我控制不住自己,问妙琼师:“师傅,你想你娘吗?”
妙琼师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双手合十,喃喃了一句“阿弥陀佛”,几滴眼泪,从鼻头滴答在手上那串紫色的佛珠上。
我给妻子讲了这件事。
妻子低下头,沉吟着说:“咱错怪儿子了,他是在怀念奶奶哩。”
有人敲门,准是儿子回来了。
作者:董爱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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