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实习的日子
1991年9月,暑假过后,我们像一群出笼的小鸟,飞向了各自的实习工厂。
学校派车,把我们送到了位于河间的华北油田钻井三公司。我被分到了32963钻井队,同去的还有我们宿舍的王逸和另外2名钻井专业的男生。
这个井队,在河北省饶阳县北部,过了饶阳还要往北走,临近肃宁地界。
公路边上,远远望去,高耸的井架,屹立在村庄附近,实习带队老师说,那里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
到了井队,实习老师把我们带到队长办公室。队长人高马大,说话沧州口音,眼大鼻挺,圆脸浓眉,肚大腰圆,长得特别像相声演员李金斗。实习老师说,这就是李秀成队长。
李队长跟我们一一握手,问了我们几个人的姓名、年龄,专业,来自哪里。李队长声音如洪,快人快语,对实习老师说:孩子们交给我,放心吧,安全上决不能有问题,到了这里就跟到家一样!
李队长叫来了队上的管理人员,带着我们分别去了自己的宿舍,卸下行李,实习老师交代了几句,就回去了。
初来乍到,井队的一切对于刚出校门的我们来说,简直就跟另一个世界一样。宿舍是铁皮房子,井场和宿舍区是分开的,掩映在一片青纱帐里,通向外面的有公路,公路上有来往的交通车辆,出行倒是方便。
中午吃饭时分,我们拿着饭盆去食堂打饭,队上的人们纷纷从宿舍里出来,看到我们都非常热情,纷纷朝我们打招呼,不由自主地说:“新来的实行生啊!”
第一天,半夜12点,我就上岗了,在钻台下面的柴油机房,师傅带着我,负责柴油机运转和保养等工作。
师傅一口天津话,四十来岁,姓汪。师傅说他工作二十多年来,我是他的第一个女徒弟。或许我的到来让师傅有了成就感,当天上班的时候,师傅拿来一套崭新的工服,说这是单位发的,从来没穿过,今天你我有缘,送给你。
师傅对我这么好,从此师傅师傅的不离口。
师傅人很实在,叮嘱我,干多干少都没关系,主要不能出事,一定要注意安全。
那时候我的头发很长,师傅总是叮嘱我把头发一定要塞到帽子里,还告诉了我一个曾经发生的事故,就是因为女工的长头发被卷进了机轮里,把头皮硬给生生拽了下来,多么惨痛的教训!
一开始安全意识很差,没想过太多。有一天上班穿了双布鞋,没想到柴油机房的走廊上有个洞,脚大的踏上去没什么事,平时穿着肥大厚重的工鞋,也没事,偏偏那天穿了双布鞋,脚踩上去正好踩空掉下去了,半条腿被铁丝网划破。一开始没感觉到疼,下了班一看,妈呀,腿的一侧从脚踝骨到小腿关节处都紫青紫青的了。
因为有师傅教导在先,是自己不听话造成的,刚到队上,不知道怎么处理,虽有卫生员,但不好意思让人给看,也就没敢吭声,于是就忍着,一个多月以后淤血才消散。
师傅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不能再犯类似的错误。从此,总是先把安全放在第一位,扣子系好,头发扎好,袖口撸好,鞋子穿好,再不敢大意。
师傅技术了得,三台大型柴油机,钻进的时候,总是有两台运转,另一台备用。师傅不闲着,要么上上螺丝,要么加加机油,有时候还调个气门调个间隙什么的。我给师傅打下手,递个扳手、加油加水,干点不太重要的小事。
师傅是一个很自律的人,下了班除了休息,就在屋里跟人下棋。在野外这样的环境里,枯燥和单调是生活的主旋律,像师傅这样没有什么不良嗜好的人,真的很难得。
井队的女孩子是个宝,可以说“狼多肉少”。小伙子们对女孩子们的友好,还是能感受出来的:看你提个空桶,就有人主动帮你去拎水,还给你送到宿舍;看你没出来吃饭,就有人关心地询问原因;看你要出去,就三五成群地跟上。也曾无意中听人说道:哎,实习生,留不住啊!
(二)空城计
1991年冬天,我实习所在的32963钻井队,打的是一口探井,并不出油,所以钻进速度并不快,经常处于半休息状态。
即便是这样,井场上必须正常发电,以保证生产和生活所需。井场在村边上,经常有村民来井场“扫荡”,所以每天派人24小时轮流值班。
有一次我上白班,来了俩个中年妇女,很热情地跟我聊天,等她们离开时,我发现她们坐着的地方土壤变湿了,便喊来了师傅,师傅说:她们一边跟你聊天,一边用输液的针管偷偷从背后扎进了油罐通往发电机的管线上,柴油便顺着细小的管子流到了她们背的筐里的塑料袋里。
原来如此,盗油技术太娴熟了!当时只觉得她们跟我不过聊聊天而已,顺便路过,谁会想到这样也能把油偷走?!
盗油行为太猖獗了,可不敢大意!
有一天下午,师傅严肃地告诉我,井队今天晚上有重要任务,让你独自发电并和队长一起看井。
让我和队长看井?为什么?你们干什么去?
师傅说,你就别问了,我们都有重要的事,下午五点你去发电房接班,我把我的棉大衣给你拿来,到时候听队长指挥就行了。
五点钟,我从另外一位发电师傅那里接了班,他告诉我,油都加满了,水也加好了,刚刚启动了一台检修过的发电机,不会有什么问题的,明早接班后再让别人倒另外一台发电机就行了,不用操什么心,放心,没事!
炊事员往井场上的值班房来了两趟,端着大盘子,里面有菜。
井场和宿舍区虽然离的很近,但还是有一段距离的,且晚上黑灯瞎火的,光注意井场上的动向,根本就没有关注宿舍区的情况。
晚上大概九点多,队长就出现在了井场上。
队长虽然长着一张明星脸,但不苟言笑,给人的印象非常严肃,平时只要一开口就训人,我心里还是有点怵他。
队长在值班房正襟危坐,坐的位置正对房门,他把我从发电房叫过来,说,丫头,你就站在门口,时不时朝发电房那里探出头看看就行。
我穿着师傅的棉大衣,笨重而暖和,大衣上还打着好几个大补丁,戴着发的工帽,活像个要饭的,这身打扮根本看不出是男还是女。
当时心里直犯嘀咕,今天这是怎么啦,队长亲自值班看井?
我想问问队长咋回事,师傅他们执行什么重要任务去了?看队长一脸严肃地在那里端坐着,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把想问的话就咽回去了。
队长一边自斟自饮,一边又像平时训人似的声高声低地自言自语起来,说了什么,好像跟人吵架一样,一直在说,也不让我插话。
我也不敢插话,偶尔瞄一眼队长,那菜一直在吃,没见下去多少,酒也一直在喝,好几个小时半瓶都没喝完。
一直开着门,夜晚的野外,寒气袭来,若不是师傅的棉大衣阻挡风寒,这个夜班真是要受罪了。队长时不时地提醒我:丫头,门口看看!又提高嗓门道:看看那是谁呀?干什么呢?你以为我不知道啊?啊?你说是吧?
又过了一会儿,队长又大声演讲起来,与其是在演讲,不如是在吼话:井队,你以为你想来就来的地方吗?想当年,我参加工作的时候,啊?知道吧?!我告诉你,你想干什么,我都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看什么清楚啦?
我心里很害怕,小声对队长说:队长,您少喝点,我有点害怕,您喝多了,这井怎么看呀?
队长也小声说:丫头,没你事,往外看看去?
于是,我将头探出值班房,探照灯照得到的地方,没见有什么风吹草动。其实心里根本就没底,往外看看也只是看看眼前,远处根本不敢看,扫一眼赶紧把目光收回来,就算真是有人来偷东西,我一个弱女子能抓谁呢?反正有队长呢,你都不出去看一眼,我更不敢多看了。反正有大个子顶着,真要有事,我就跑。于是,把头又缩回来,继续站在门口,累了,就倚在门框上歇一会儿。
那时年轻,精力充沛,晚上值夜班,家常便饭。队长一个劲儿地发表演讲,真跟说相声似的,但说什么了,好像也没什么重点,我也没心情听进去,井场上除了队长的训话声和发电机的沉闷声,周围一片寂静。
井场还是那个井场,钻台还是那个钻台,星星还是那颗星星,夜幕还是那方夜幕。
队长坐在椅子上,一个晚上没动地方,除了发电机的轰鸣,就是队长的激情演说之声。
直到早上四点多钟,队上的值班车径直开到值班房门前,跳下来井队的几个人,小跑着进了值班房,队长问:你们的事办完了?那几个人说:我们是第一拨,考完了就往回赶,第二拨得到下午才能回来,这不光等着机房大班疗养回来接上他,所以就来晚了。
队长笑了,双手撑在桌子上,慢悠悠站起来,对我说:丫头,回去休息吧,没事啦。接着对我伸出大拇指,继续说:丫头,你知道吗,咱爷俩今晚唱了一出空城计!
空城计?什么空城计?
哈哈,队长爽朗地笑起来,对其他人说,丫头,我怕你害怕,也没让你有思想准备,没让人告诉你。队上的人这两天都去总部考试,晚上整个井队就剩咱俩了。然后跟其他人说,走,看看去,看丢什么东西没有?
其他人神情严肃地往外走。看他们都往外走,我也跟上去了,在井场和宿舍区整个转了一圈,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情况。
队长自言自语地说:两个人,什么都没丢。其他人给队长开玩笑说:别人都下岗算了,队上有俩人就行了!
原来是这个情况啊!我长长舒了口气,说,队长你怎么不早说啊,我以为今晚让我配合你们抓贼呢!
就这样,空城计,一时在我们井队成为了人人谈起的故事。师傅说,队长夸你了,夸你人小机灵胆子大,关键时候镇定!
我对师傅讲了整个值班的过程,告诉师傅,我心里一直觉得队上有抓贼的大行动,根本不知道大家都悄悄坐车出了井队,要知道井队的人都不在,我说什么都不会值这个班的。
师傅说,队长早想到这一点了,所以没告诉你,并且,为了防止地方老百姓知道消息来偷油,特地开会封锁了消息,并分批把人运出井队,分批回来接班,装得就跟平时没什么两样。
直到这时,我才恍然大悟。
队长李秀成,粗中有细,有胆有谋,居然和一个涉世未深的小丫头共唱了一出空城计,我想队长也承担了不小的心理压力,那么大一个井队,在那么一个复杂的周边环境下,一个晚上就只有两个人看井,非常人不敢为!
多年以后,我已经从一名一线工人成长为办公室文职人员。每每想起此事,都觉得在我二十多年的工作历程中,这绝对算得上一个特殊的经历,也是宝贵的人生历练。
这么些年来,每每遇到钻井三公司的人,我都不忘打听李队长的消息。上周去学习,同住一室的姐妹告诉我,她知道李队长,他们俩家曾经有来往,并告诉我,李队长已经故去了。
故去了?故去了!老队长走了?!我不相信,怎么可能呢?那么壮实的一个人!
难道真要应了那句话吗?黄泉路上无老少。
(三)正式上班
1992年9月,实习期满,我被分配到钻井四公司,踩着清晨的朝阳,那年那月,我正式成为石油战线的一名工人。
在位于冀中滹沱河畔的石油小城培训学校,我和一起分配来的新人参加入厂安全培训,几天的安全教育后,在一个雨后的黎明,我和二十多名新人登上了发往钻井四公司山东新户分公司的班车。
带着对未来的期待,怀揣着对陌生环境的猜测,经过七八个小时的颠簸,在渤海滩涂凹凸的公路上,四周大片荒凉的土地,偶尔有鸟飞过。当车行进在一条乡村的公路上,我看到了井架和塔吊,车子进入了一个有着整齐围墙的院子,院子里一排排平房错落有致,有人说,到了,到了,快下车吧。
带着懵懂,带着陌生,带着好奇,我看到有个带眼镜的中年男人,一边点名,一边喊着井队的番号,被点到的就被井队上的人领走了,先被领走的跟我们打声招呼,就上车各奔东西了。
我一直支棱着耳朵,没有人喊我,我怯怯地问那个带眼镜的人,师傅,我叫某某某,我分到哪个队呀?
眼镜男说:本来把你分下去了,可是那个井队说什么也不要女的,他们没有多余的宿舍,你,另行安排!
看着同学们都被领走了,我心里很是失落。既然来了,就应该到自己工作的地方,这样半空悬着,到底去哪里,去的地方在哪里,那里什么情况,那里的工作环境什么情况,那里的人好相处吗?
心里七上八下。
这时,天色已晚,眼镜男安排我们几个没被领走的住在了招待所。
招待所住着几个倒班回家的人,同宿舍的女孩穿着一条绿色的裙子,身材修长,婀娜多姿,很是好看,颠覆了我对于一线工人的认知,总认为他们一身水一身油不会享受生活,可看到这个美丽的女孩,我悄悄松了口气,原来一线工人不全是傻大黑粗,还是懂情调会生活的。
女孩告诉我,你们这批人顶上来,你知道原来发生什么事了吗?
什么事啊?
死了好些人,发大水,淹到井场上,没跑出来的,跑的慢的,都出事了,就在前些日子,都拉到这里来,躺了一溜儿。
你是怎么知道的?
当时我跟着大部队撤出来了,知道要发生风暴潮,我们提前先撤了,所以才得以安全。好多人躲到井架上,冻坏了。还有人喝了好多水,被人救起,控了好几个小时才把水吐出来,才保住性命。有一个女孩,刚分配来的,当大家趟着水一起往外走时,有男的提出拉住她的手,女孩只给了一个小手指头,结果没拉住,眼睁睁看着被水冲走了。我们队上一个女孩,当天正上班,撤退时,她就很勇敢,搂住一个男的,就是不撒手,在那种危急时刻,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别提那个,保命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