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金侠
乡村不大,但很多,许许多多的乡村就像中国版图上的一个个山川河流连缀起来的一幅山水图,从古到今,这幅图再怎么变化,乡村依然存在,它是大地的眼睛,灵魂,是根植在地球心脏里面的血管。从睁开眼睛看见乡村的那一刻起,我便注定了是乡村里的人,我的故乡就在那里,我的灵魂的归属地也在那里。
小时候,乡村是我成长的舞台。每条街道是乡村人每天出行必经之地,日日行走就踩出了一条条宽阔且四通八达的路,久而久之,互相通达的路连缀在一起就是街道。晴天,街道是追赶玩耍的场地,也是我们走街串巷的集会处。下雨天,街道上冲出的小水沟成为我们戏水的天堂,也诞生了一个个创意独特的泥人工艺师。春天的田野自是一番生机勃勃的景象,春风舒展了柳枝,化解了冰冻,大地复苏,万物萌动,我们亦如冬眠后苏醒的虫子般跃跃欲试,摩拳擦掌,不知能干些什么。夏收后的晒场上平展得能擀面,小伙伴们便以麦草摞子为据点,展开巷战或猫捉老鼠的游戏。秋天的田野,或是硕实累累或是绿草如荫,还有孩子眼里搜寻到的独特风景,那就是捉蝴蝶,摘槐花,抓蛐蛐,挖荠荠菜。冬季的奇寒也阻挡不了贪玩的火热,在雪地里打个滚,追逐打闹一番,堆个憨憨的雪人,自是热闹满怀。在乡村这样的大舞台上,几乎无处没有我们自己的欢乐。
上学到工作的过程,乡村渐行渐远,成了我生活的背景,无论是早出晚归或是住校,乡村都逐渐地淡出了我的视线,眼里只剩下数理化公式数字的组合。但每周回家匆匆走过田间地头的乡村土路总还是会被满眼的绿意吸引,忍不住会驻足片刻,让田间清甜的风吹醒沉闷的脑子,呼吸足够多的氧气,接接地气。回家踏进门的一刻,总是大呼小叫着:妈,妈,直到看到两手沾面,带着围裙,匆匆走出厨房的母亲才会踏实。有时候,既是第一眼看到的是父亲,还是会喊着:爸,我妈呢?不知父亲是否在意过,只是对母亲的太过在乎,就那样的直捷,不加掩饰,不管不顾。
听父母说起,在那缺吃少穿的困难岁月里,故乡人原本不太宽裕的生活在那个特殊的年月里日子也都过得紧巴巴的,特别是连年的干旱少雨使日子像田里的禾苗一样日渐荒芜。就是那种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景况,他们还是相互接济,从不吝啬,一起共度艰苦难捱的光景。说起那时候一路逃荒来到关中道的四川、甘肃、河南人,一路奔波经过我的家乡,他们看到这里平整的土地一马平川,平原下的渭河水涛涛不绝,就不再往前走了,指望能在这里安身立命,过上好日子。就像当年古公旦父率领周族来到岐山之下,看到周原土地肥沃,又有水源,是一处能种出庄稼的好地方,于是开疆拓土,繁衍生息,壮大祖属,抵御外侮,以至后来攻打犬戎,安邦定国,这些都离不开地利之便。这些逃荒者也看中了这块地方,队伍中的寡妇希望嫁到我们村里,鳏夫也满怀希望做上门女婿,更不用说年轻的男男女女更是期待能在本地找对象成家。待来到村子后才发现,我们这里因为旱灾日子也是难捱,地里没有肥料没有收成,即使塬下的渭河水源相隔不远,但旱塬上依然没有水可以浇灌禾苗,讨要的人伸出的手也只能艰涩地收回。但故乡人对天下的穷人就像是遇到了自家的兄弟姐妹,急忙拉回他们的手,哪怕只是拿出一块蒸馍让他们充充饥,就是明知自己家里已经揭不开锅,故乡人对人的真诚自不待言。
在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祖国大地的时候,故乡的人们亮出自己多年前不能用上的手艺,用来换钱,谋取生活。其中最早发家致富的是我家门房里的大伯,用祖传的铁匠手艺,和儿子一起开了个铁匠铺子,日夜不停,叮叮当当地打造着各种农具,然后带到离家不远的镇上集市去卖。现在,大伯的俩个儿子都各自经营着铁匠铺子,铺子是老字号,但内容已发展了根本变化,增加了装修材料等等一应俱全,生意很是红火。当年的大伯家是村里的首富,一个高音喇叭架在新盖起的二层小洋楼的屋顶,成天地播放着“冬天里的一把火”。就是那把火,烧的村里的年轻人在家待不住了,他们一个个扛起被褥铺盖出去揽活,凭着他们的勤劳苦干与聪明智慧,那一批年轻人大多现在已成长为当地有名的包工头,西安、宝鸡、咸阳,包括各处县城里的一幢幢拔地而起的楼房,都是在他们的经营下建造起来的,是他们勤劳与汗水的结晶,也是他们的事业和资本。我的一个堂哥,当年学的是瓦工手艺,今天也位列身价可数的工头之列了。
故乡人的生活如今也悄悄地发生着改变,日子好了,心情自然舒畅,他们动不动就吼起了秦腔,劳动时唱,走路时也唱,甚至就连上个厕所也唱着,只要他们痛快了就唱。在夏夜纳凉的打麦场上,他们组织起一伙秦腔爱好者成立了自乐班,吹拉弹唱,像模像样。在村里一年一度的庙会上,除了秦腔自乐班子来助兴,还会请来当地有名的王家班子皮影戏,给平静如水的乡村生活增添了一团和乐丰足的气氛。八百里秦川,一望无边;吼一声秦腔,心里舒坦; 一碗黏面,幸福无边,这是对乡村生活真实的写照。
乡村里住着我的亲人,少年朋友,还有我的乡党们,乡音在耳,乡情不绝。太阳下从事收种的叔伯们曾经在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里,一个个古铜色的面孔写满了沧桑,但每一道皱纹里深藏着浓浓的满满的希望。如今,庄稼收种基本上达到自动化机械操作,解脱了农耕时代的辛苦。三千年周文化的濡染,造就了一代代故乡人朴实,勤劳,善良,豪爽的本色,一个个博大而夸张的青铜大鼎展现了先辈们原生态的绝佳创造与无穷智慧。现如今,牛皮鼓的铿锵打出了故乡人的热情与豪迈;栩栩传神的剪纸又道出故乡人的细腻与巧慧;醇香的臊子面更体现了故乡人的厚道淳朴与和乐良善。一切的文明似乎都在阐释一点,那就是故乡人走过历史的风尘,昨日的奋争,迎来了今天的幸福生活。
如今,父母依然住在乡村老家,回老家自然是我的习惯,亦如当年一般。或因一段时间忙于工作回去得少了,便会在不经意间停顿下来的时候想起或偶尔梦回故乡。忙碌是永远的,回家也是必需的,放下一切,回家探望父母。在乡村里,仍旧住着我曾经熟悉的或现在已不太熟悉的乡亲们和像我们当初一般大的孩子们。曾经年轻的老去了,老去的后面,又有一茬孩子成长起来,这就是所谓的生生不息,生命轮回吧。但无论如何成长,放飞,一如风筝在天,线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