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过去的农村,看大戏是一件既隆重又很奢侈的事。每逢唱大戏,用人山人海来形容也绝不为过。十里八乡都会赶过来看,那种执着和热爱,想起来都会热血沸腾,情难自已。在影视媒介都不太发达的时代,大戏俨然已经成为不可或缺的食粮,营养着人们精神世界里每一个纯净饥渴的细胞。能够演大戏的地方通常都是经济文化中心,起码要有一个远近闻名的大集。对于我们而言,去看戏的地方是黑水。
老家离黑水不远,也就五里多路,只隔着一条小河,走着半个多点就到了。黑水是建平北部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老哈河灵动的河水滋润了两岸无数代居民。我们一般都把老哈河简称为老河,每到大集,方圆几十里的老河川人就会聚集到黑水,那种轰轰烈烈的场面,至今仍在脑海里鲜亮如初。若干年后才明白,熠熠生辉的红山文化,正是依托滚滚北逝的老哈河,才得以绵延数千年而不断绝。这么多年来,走遍了大江南北,但凡听到老哈河方言,总是感到特别亲切,握手虽片刻而已,但是心意却早已想通。
戏台子位于集市的北面,斗拱飞檐,雕梁画栋,极为华丽壮美。平时不用的时候,它就静静地矗立在那里,看天边云舒云卷,红尘缘起缘灭。当然,人们还是希望它能有用武之地,那往往是农闲时节,人们迫切有精神需求的时候。每到演大戏的时候,公路上的人摩肩接踵,形成一列长长的队伍。大部分人都会走着去,少有人骑自行车。偶尔会驶过一辆大马车,车上也是坐满了人,嘻嘻哈哈的,将幸福洒满了一路。
看戏,实际上也是赶集。黑水集很大,戏台子所在的市场,也仅仅是集市的一小部分,围绕着公路向东或向西,又各自绵延出二里多地。道两旁摆满各种日用百货,花花绿绿的耀人耳目。说是看戏,那只是相对于大人而言,对于孩子们来说,主要的是可以看到许多平时看不到的东西,有的时候,腻歪着大人,甚至还可以买回家。碰到打把势卖艺的,更是孩子们的最爱。往往会停下来不走,死活要看上一阵子。
二
黑水大戏多以评剧为主,属于县评剧团下乡演出的那种。一般在正月演出,正是农闲时节,人们有的是时间。县评剧团的演员不是特别多,就那么几个人,有的一人会扮作几角,反复出场。我对于其中一个女的印象特别深,现在仍然存在依稀的影像。人长得很漂亮,大个,唱旦角,不知道叫什么名。有时候会偶尔客串一下龙套。每到演出开始的时候都很兴奋,唱词当然是听不懂的,只是一直在寻找那个女旦,直到她出场为止。大戏除了评剧,偶尔也会演出京剧,是从赤峰请京剧团请的,档次非常高,从灯光、服装、道具以及演员的功底,明显比评剧高出一块。
很喜欢演员身上花花绿绿的戏装,尤其是武生,身披铠甲,背插护背旗,手擎长枪,特别威武。另外对打过程中,也没有太多的唱腔,能够满足孩子基本的虚荣心理。印象最深的,还有那些会翻跟头的兵卒。评剧团的演员功底有限,没有太多的跟头动作。倒是赤峰京剧团的那些演员,在台上变着花样翻跟头,每到这时,都会引起观众的一片喝彩。记得不错的话,一个兵卒在台上翻空心跟头,台下观众齐声数,一共翻了三十多个。
不喜欢演员哼哼呀呀地唱,一来听不懂唱词,二来时间过长,没有武打来得痛快。长大后才明白,那才是戏剧中的精华所在,孩子们当然不懂。很奇怪那些老年人,没有多少文化,但是听起戏来津津有味,满脸的褶子放佛都要散开。戏曲唱词是很深奥的,有着丰富的文化内涵,不知道老年人如何做到听得清楚明白。或许他们可以通过演员的肢体语言猜个大概,即使是现在,如果没有字幕的提示,我仍然无法听出唱词的真正内容。
或许,这也是戏曲文化传承的危机所在吧。
三
对于大戏,我还算是有点兴趣的孩子。黑水唱大戏,抑或村里唱皮影,我都会坐在地上煞有其事地看。其他孩子则会绕到戏台子后面,看演员怎样候场,或者一帮孩子聚到一起,嘻嘻哈哈地打闹一阵,博得大人们的善意呵斥。戏是应该用心去听的,对我而言,则纯粹是看了。演员的脸蛋、服装,精彩的武打动作,都是我勉强看下去的动力。精神生活的匮乏,也只能靠这些国粹来进行弥补了。
家里大人多,爷爷、奶奶、爸爸都爱看戏,我是家里的独子,因此,每到唱戏时候,都要带上我。可能骨子里也真有着爱好戏曲的基因,能够坐下来耐心听一会,尽管有些盲目,或者纯粹是凑热闹。对于古典文学一直情有独钟,是不是源于戏曲的启蒙,没有具体研究过。戏曲中古典韵味十足的唱词,现在听起来,的确是亲切得很。戏剧曲目是一代代传下来的,唱词应该没有太大的改变,就像诗词曲赋,传承千年而一直不朽,就是这个道理。
听影跟着奶奶,因为影台子就在家门口附近;看戏跟着爷爷,需要步行五里去黑水。每到唱大戏的时候,都会在大队部门口贴上通知。通知是粉红纸,上面用毛笔字写着演出曲目。同时,大队的喇叭也会适时广播。喇叭声音很大,全大队的人都能听到。大戏一年也就演出那么一两回,比电影珍稀得多,因此,正常情况下,人们都会走着或坐大车去看的。满道熙熙融融的人流,确实是那个时代一道独特的景观。
正常情况下,大戏一天要演三场,上午、下午、晚上各一场,而尤以晚上演出最为精彩。上午或者下午演出结束后,家境不错的人通常不回家,直接在集上买点油条、馒头之类的充饥。吃完后,就搬着小板凳或者从周围拣一些砖头子占座。家境不好的人则步行回家,吃完午饭或者晚饭后再来。那个时代的人可爱,可爱得纯真、透明。虽然物质生活很贫瘠,但是精神世界却很充实,谁说不是一种别样的幸福呢。
四
说实话,我是不太愿意跟着爷爷看戏的,太不自由,很多好玩的地方都不能去。但是爷爷不放心我,让我时刻不离他左右,事实证明,爷爷的决策是相当明智的。那时的爷爷,六十多岁,还是有一把护犊的力气的。如果不是爷爷的保护,说不定我早已在山呼海啸的拥挤中,像大浪中飘摇的一枚枯叶,被卷得无影无踪。
看大戏最可怕的就是起哄,而且是看戏必不可少的一道景观。在农村,总有一些好事之人,用捣乱来进行取乐。起哄是这些人最常应用的手段。所以,看戏的时候,最紧张的莫过于那些维持秩序的保安人员,这些人通常由大队里的一些彪悍民兵组成,有时也会动用公安。保安在广场四周站成一圈,如临大敌。那些起哄人员几个人坐在一起,会突然一哄而起,带动周围的人也不由自主地站起。这样,像传染病般迅速传遍广场。从远处看,如同汹涌的波浪般前后左右滚动。人在其中,简直如同一张轻飘飘的纸,随着人流游来荡去。大人们还勉强可以应付,孩子们可就遭了秧,家在人流里,根本无法挣扎,所以,会有很多孩子被挤伤。哭声、喊声、咒骂声不绝于耳,让人有世界末日的感觉。
这时候,保安人员终于有了用武之地,用嘴喊,用手按,甚至用柳条子打,用力地往下弹压。但是,压下了这去一波,那一波又拱了起来。更滑稽的是,连演员也纷纷从后台跑出来看热闹。稍微大一些之后,我曾亲自体验过起哄的厉害,感觉自己是被人流架着走,忽东忽西,忽南忽北。好在静下来之后,没有损失任何东西。很多人被挤丢了鞋子,有的衣服扣子也掉了。中国人的劣性,仿佛在那一瞬间达到了顶峰。
爷爷是明智的,带着我,永远站在人群的边上。开始时不理解,斜着看总也不得劲,不如坐在中间看得真切。等到起哄的时候,看着如潮水一样涌动的人流,小小的我竟然有了死亡一样的感觉。幸亏自己没有坐在广场中间,否则被踩成肉泥都是极有可能的。每当这时候,爷爷都领着我迅速地离开,以免受到波及。尽管没有将整场戏看完,也只能忍痛割爱了。
走着回家的路上,会听到锣鼓重新敲了起来。我会不由自主地回头,想要回去接着看,爷爷都长叹一口气,明天再说吧。然后抽出烟袋,装上一锅子,一边吧嗒着一边往回走,知道再也听不见锣鼓声为止。多少年之后,我还一直记得爷爷的那种无奈的表情,当然根本原因还是为了我。
十几年前,原先的大戏台子被拆掉,移到了新的市场北面。大戏肯定是不唱了,只偶尔演出文艺节目时作为舞台使用。闲余时候就孤零零地立在那,承受着日月风霜的洗礼。赶上大集的时候,还会放上一些日杂用品,已经彻底失去了它的原始功能。但不管怎样,我还是很怀念那个时代的,尽管也有过像起哄那样的不文明现象,但毕竟不多,比起现在的丑陋现象,早已不可同日而语。看大戏的年代是回不去了,也只有在梦里,偶尔会依稀记起。那就让它留在记忆里吧,可以不时地回忆一下,重温那个年代的纯净和美好,不也是一件很惬意的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