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工农兵中学大门向左拐,沿斑竹小学围墙外一条便道下坡,左边铁路路基下有一条杂草丛生的小路,通往牛奶厂、斑竹大队、石灰桥、原子核,阿文每天就走这条小路上学。
只有时间足够充裕的下午上学或者放学,我才会接受他的邀请沿环河河岸一块儿畅游。有时会多上一位同年级四班他不吭不声的老表,或者石灰桥变电站住家的同学张洪全。和他走,你只能当收音机,听他天马行空海说神聊,或者欣赏他在绿草如毯的河岸上前空翻,鸡公走,大劈叉。他的话匣子或者鸡匣子只要被打开,就很难再有停得下来的时候!
偶尔我们也会比试走铁轨,在单轨上张开小鸟的翅膀自由的飞翔,看谁飞得更快更远更高,火车快抵近的时候再飞出去,以激怒那位向来对学生不怀好意的火车司机,近距离感受一番成昆线上歇斯底里的蒸汽风暴。到了一个铁路涵洞的上方,再顺一条之字形的小路,B52般呼啸着俯冲下陡峭的路基。
除了学校读书,上下学的路上,阿文再没有更多的空暇。回到家里,大人就会给他安排种种力所能及的工作。而他,也仿佛对那些比读书更感兴趣。
阿文同学的理想到底是什么,我从来没和他探讨,我知道,这对我对他都同样是一个伤透脑筋的话题。
实事求是的说来,在触及这个概念之前,阿文没有什么宏图大志,或者说他根本就搞不明白理想、梦想和幻想之间的差异。啧有烦言的工农兵,不依不饶的班主任,除了悉听尊便,真不知还有哪种方法能够让他苟且偷安。如果非得要强加给他一个理想,可不可以换个班主任?学习,对他说来,就是在班级里和男同学打打闹闹说说笑笑,和女同桌天昏地暗白刃相见,和班主任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和妈老汉儿藏头亢脑躲躲闪闪。
其实所谓的理想,只不过就是班上同学天南海北时,迎合那群养尊处优,眼睛珠珠儿滴溜溜转古灵精怪城里人的。别个的理想,不是当大干部,就是解放军连长,最起码都是火车司机……他家的境况,所有的理想都无异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偏就有好事者非得把他拉扯进去“嗨,胡子,你的理想是啥子?”急得他面红耳赤,直抠后脑勺。如果不弄点名堂出来,岂不被一贯心高气傲的城里人笑话死他?龟儿子,点没追求土农民!所以他也必须要有理想,而且必须是同学同等远大的理想!他娘老子不天天盼他跳出农门当上吃商品粮的居民户口?对!那就是他阿文的理想!当上四个兜的商品粮干部!
商品粮和他家田里出的糙米到底有多大区别,就像一道绞尽脑汁也无解的几何题,大人非让吃就吃呗。如果允许实话实说,啥粮他阿文也不稀罕,只喜欢吃田坝头的泥鳅、黄鳝、石灰桥的虾猫儿鱼。只是强按牛头鬼哭狼嚎那些见多了,又何必自己和自己过意不去?好吧,他阿文的理想,就是你们嘴里出人头地要人命的商品粮!
单单只是外表,或者路上偶然相遇,阿文确实过于普通,普通得来你都完全忽略了他的存在。出乎所有人最初的料定,小学生模样不堪一击的阿文居然身怀绝技!
阿文是我众多初中同学里一位倔强、率真的伙伴。如果非要提秉性,质木敦厚,耿直清新,活泼干练,悃 无华就是他。
阿文居家附近很多我同班同学,他是唯一一位男生,唯一一位某几次三番登门拜访过的同学。其他几位女同学仅仅只是去他家路上,不期而遇时简短应酬上几句便匆忙离去,怕招惹上别有用心的嫌疑,再无端炮制出某个醉翁之意的居心。
阿文的父亲是生产队会计,母亲是普通社员。排行老四的他上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大哥在外当搬运工,二姐是一名普通社员,三哥刚从工农兵高中毕业。
阿文姓胡,不知何故,他老表喊他阿文。如果不是那次去他家我并不知道阿文是他家人对他的溺称。不过在学校里我和他都是直呼其名,免受管教森严班主任老师同流合污的猜疑,诘问。
阿文,他给我解释过这个称谓否,我有些并不确定。他是我所有同学里边,唯一一位以阿相称呼的。除了他,就只有满大街人人摇头摆尾声嘶力竭的阿里巴巴,阿陈,阿陈,阿陈吉思汉。很多年以后我才听人说,阿是一个广东方向的称谓。家里的阿文和他父母、兄长都说广东话,这更加印证了他们所讲的“胡广填四川”典故的真实性。阿文的祖上一定就是这样子被填过来的!
第一次去阿文家,是三十二年前的一个秋天,一天中午沿环河岸回家的路上,他采用非常规手段被迫过去的。最初我并没有打算过去,我每天中午12:30准时收听评书联播。不曾想他突然夺过书包撒腿开飚,迅速藏在菜地哪个地方,再回转身和你掰扯道理。扳住肩头告诉你,其实他早就发现你一个天大的秘密!原来住沙河铺的农民你打心眼里就看不起住石灰桥的农民他,只看得起川交、生药厂那些有吃有穿的居民户口,死活请不动,分明就是嫌弃他家屋穷。被他一席话闹得徜徉若失,进退维谷,只能接受邀请。
阿文的家,介于牛奶厂通往石灰桥闸门之间,一爿菜地背后一个土坡上的竹林攀里面,一栋普普通通的土坯四合院。
阿文的父亲五十出头,身强力壮,沉默寡言,门前挑起尿桶健步如飞。母亲淑质贞亮、心直口快,说话像打机关枪。哥哥、姐姐待人热情。经不住他母亲 ,和他近乎偏执的挽留在他家吃过一次午饭。
那天被挟着书包拽到他家时,喇叭里已经开始了评书联播。见他把母亲拽到一边偷偷说了几句什么,再见他母亲喊过三哥,拽到墙角侧身附耳轻言,紧接着从表包里掏出来裹成一团的手巾,一层层剥开来拿出两张一元的票子,再一阵吩咐后,三哥推上自行车着急忙慌出了门。边再次提出要走,边伸手去提饭桌上的书包,一个箭步冲过来,死死拽住书包带不撒手,相互拽着书包僵持了好一阵子,他索性顺势一屁股把人压在竹椅上,再双手各抓住一边扶手。饭桌上他娘俩边 边不停往你碗里夹肉,自己却大口大口只顾刨饭。临了,全家人一个劲邀请下次一定光临,而且再三嘱咐阿文送君千里。
到下午上课,翻开书包的时候,滚落地上一个苹果。瞬间一团热乎乎的东西堵住喉咙,我几乎不能呼吸,眼睛越发湿润模糊起来。我无法用语言来表达此时此刻我久久难以平复的心潮,我只知道,这是一家子任何时候都足以让人感动常在披心相付的平凡人家!
没有考上高中过后,便再也没有了他的音讯。一次又一次的明日复明日中,渐渐冷漠了热情,直到把那段曾经火一般炙热的深情厚谊,彻底葬送进了越发模糊不清的记忆!
胡鸡公以鸡公走路斐声校园,以斑竹第一鸡公殊荣名躁方圆,是包括某在内大众的偶像。试图拜倒在他鸡公裙下的形形色色不胜枚举,公鸡公,母鸡公,大鸡公,小鸡公,胖鸡公,瘦鸡公,洋鸡公,土鸡公,雉鸡公,雄鸡公不一而足。有会的,有不会的,有半会不会的,有到生不熟的,有到瓜不精的,有自以为是的,有似是而非的,有不伦不类的,有不像鸡公更像企鹅的,有纯凑热闹哗众取宠的,有拜鸡公走路顺带偷师学艺的,有不服气边学边哼哼唧唧的,有没学会走直接拜跑的,总之,在会到立着走路的鸡公里面,魁首,非他莫属。不信,就放学走到九眼桥!
阿文是个小个子,用他的话说小骨头,小身子,小脑子,小种子。初中三年他一直坐第一排,深得老师眷顾。一不留神他就会在课堂上挑动战争,上面讲课他在下面兴风作浪,书本挡住脑袋,趴桌上,要么眉飞色舞和隔桌开小会,要么乘人不备丢纸团,或者窜另一桌敲前桌的脑袋,再埋下身子冲后面扔一纸团,搞得整个课堂调塘 沸,鸡犬不宁。大家干脆不爱听课,你扔我我敲他,满教室追赶,报仇,复辟,翻案。不少早就沉浸在饕餮梦境中的口水族们梦里梦憧就已经被牵扯其中,睡眼惺忪,边揩口水边努力求证到底是臆境还是……他竟然完全不知,自己早被人用圆珠笔画成了绪着人丹胡子的山田鬼子!还傻傻的赔着别人笑话自己!来嘛,来嘛,加入,加入!自由活动倒还是大家都挺乐意接受的!最起码不至于头悬梁锥屁股那么辛苦。甚至把蜡笔、纸团扔老师脑袋上!我的天!马蜂窝也去捅!总会让原本水波不兴的课堂瞬间乌云翻滚惊涛拍岸,总会让原本温文尔雅的园丁气急败坏勃然大怒!一个粉笔头扔谁头上自找的!最终被检举揭发,把罪魁祸首他提后面享受特殊待遇,给老子面壁思过,把牢底站穿!呸!
阿文的三八线,从读书的第一天起,一扯就是三年。上课的十之八九,他都和学习无关,而只关心被他女同桌侵犯的三八线。也十之八九,心情大好的灵魂工程师猛然回头的时候,正巧你抓住我头发,我揪住你耳朵。
其实和毫无章法可循,只会闷起脑袋一个劲猫抓的同桌较量三年下来,会武功的阿文永远处于下风,而享受特殊待遇的却永远只是他!主要一个原因,对手可以穷凶极恶肆无忌惮全体位发动进攻,而小个子阿文却夹手夹脚,顾此失彼,稍有不慎就会从调皮捣蛋沦为一贯道德败坏!
“明明她先动的爪子尽是老子面壁!如果不是……如果她是个男的,老子弄死他!”
是啊,谁又能真正理解我们少年阿文他的烦恼、他的委屈。
小个子阿文可不鼠小肚鸡肠的人,考试照旧红起关公脸拉长鸡公脖子,全方位扫描,满教室发射sos短波信号,包括同桌瘟得痛的卷子也不忘边挠头发,边瞥上几眼。别人可是手肘遮挡得严严实实。虽然他也曾主动摇曳橄榄,妄图危难之时冰释前嫌,给彼此多一个交流答案的机会。还涨红脸小声向她发报,甚至拧着脑袋靠近身前,向她请求核对某道自己吃得半透不透的选择题,即使暗号已经发成明号,老师外一半的同学都回转身,然而我们阿文旁边那位,气不打一处来的小心眼女同学,显然耳朵并不是特别好使!甚至还猛甩狮子头,那分明就是在告诉他讨人嫌的阿文“把你的萝卜缨缨儿拿起爬!老娘不吃这套!”阿文对她说来就是豆蔻年华噩梦的开始,创剧痛深、回肠九转!
执迷于脱胎换骨的他,放学后每天到学校体育室单锅小炒,不吃不喝炒到天黑。正应验了那句老话,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哪个说的,工农兵就飞不出金凤凰?
阿文是唯一一个初中年级在体育室重点培养的苗子。也是班上唯一一个单杠大回环即使十圈脑袋也不会发昏的天才。换作我们别说十圈就拼起命板两圈下来回家也找不到庙门。除此之外他还会双杠,武术,鲤鱼打挺,前后空翻。
对于只追求升学率的班主任罗老师说来,阿文就是一个彻头彻尾被鬼迷了心窍的黄口孺子。鸡公走路算文还是理?南拳北腿升学能加几分?
鲤鱼可以挺进重点高中?一个斗大字不识半箩筐的黄师傅(体育老师),竟还大言不惭潜心致力于把农二哥栽培成什么栋梁人才?如果鸡公都可以走出人才,那么以后全天下的学生大象走!简直是在异想天开,滑天下之大稽!
其实阿文除了让人叹为观止的单杠功夫,据说只要啄够了米鸡公可以跑一整天不歇息。不过他令人拍案叫绝的却是鲫鱼打挺!一个急加速一连串前空翻,落地顺势一个大劈叉,紧接着一个前滚翻仰面躺在地上,双手反撑地面,起!借助柔韧的腰腹力量便已经稳稳扎在地面!
很久以前,石灰桥还只是被大时代启萌的时候,我到过他老家附近好些次,只是始终也没能找到记忆里那条清晰的田埂,田埂边他藏我书包的花菜地,以及他家外一大片竹林,和上竹林去的高高的土坡。
临近过年的一天,我再次想起去找找他。顺着原子核电梯公寓前,正新建中四通八达的公路网,奔了他家方向。在一条铺设了一半的公路的尽头,向着他家方向举目远眺,突然,我留意到了一幢一楼一低的瓦房,我可以确定它并不是阿文的家,只是离得很近,但极有可能可以从那里寻找到蛛丝马迹!
于是,我选择了一条杂草丛生的小路,使一根木棍一路拨开缓缓前行。
快到小路尽头的时候,楼房已经完完全全呈现在了我的眼前,除远处看见的一棵高高的桉树外,楼房前还有一棵挂满果实的红橘树。大门半掩,但并没有人在的迹象。一阵激烈的狗吠后,一位六十左右的老者出现在了楼前,手里紧攥一把铁耙,警惕地打量着我。楼房旁边一片有些像地基的空地上架着一堆干柴,噼里啪啦燃着小火。
掂量了好几次后,终于还是开口向他打探,
“师傅,请问胡子文原来住哪里?”
边靠过来,他边回答,
“就这里。”只手指着柴火下面的空地。
一番简短交流后,才知胡子文已经从这里搬走了好几个年头,结婚,租房,到一无所知,令人欣慰的是他现在和瓜耳皮同住一个小区。告诉他我的来意后,热情邀请到家里做客,同时仔仔细细给我讲解胡子文家的旧貌。他牵开狗,再次邀请家里作客的时候,我婉拒了他,回转身往来路走去,一再叮嘱他,
“请记住告诉他我是他班长,请他到新居找我。”
石灰桥河岸回首那幢即将被一条公路贯穿的楼房时,清楚看见他门前那棵红橘的金色果实在寒冷的东风中摇摇晃晃,和树叶折射出道道耀眼的阳光,而手持铁钯的他站在红橘树下一动不动,抬眼打望着我去后的方向。也许他会尽快转告阿文我的到访,也许得等到明年他接受条件搬家后才会再遇上阿文吧?
也不知现在的阿文究竟会是一个什么样子,还是曾经那般痴迷武术吗?或者初心依旧的他正在斑竹新居领着一群后生竞技第一鸡公吧?我猜想,极有可能就是后面这个样子的。
2015年2月7日,于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