帮二哥抢回老婆不久,那年临近过年,老大被周助理接去了河南新乡某部当兵。那以后,我再没去过他家,他和咪咪除了拜年也很少到家作客。不知是哪一天起,他兄弟俩就像是人间蒸发了般,从我们的生活中从此冰消气化音讯皆无。
我常常会怀想起他,他的茅草棚子,他屋外的苹果园、哑巴堰、以及那段囊空如洗无忧无虑不分彼此的日子。
二哥的新家在苹果园落成那年,我已就读花小好几个年头。一仍旧贯,每天我会刻意选择果园中一条途经他家的小路往返。我期待每次路过那里都能与二哥不期而遇。倘若路过时二哥不在家,我会冲下路和他拴在堂屋门口的看门狗嬉戏一番,口渴了钻进厨房喝生水,或者爬上几十米外小路拐弯处的一棵苹果树等上片刻。但是必须赶在12:30回家收听袁阔成的评书联播。
二哥的新家在旧房基础上重建,与海舰家共用一堵墙壁,与朱 的空房子背靠背,同驻扎在哑巴堰苹果园边缘,只是与海舰家相反,面向萍果园中一条僻静的小路。与海舰家一样,到相距不远的一个竹林攀里挑自来水吃。较之七穿八孔的旧宅,新建的三间土坯房干净整洁宽敞明亮,门前的墙壁粉刷上了一层分外亮眼的白石灰。一间堂屋,一间卧室,一间灶房。灶房连着自留地,自留地连着望天家的后墙、苹果园。门前一个不大的开放的三合土院落,院落旁边一笼矮矮的毛竹,一根被拉索紧拉着一边歪斜的竹芯水泥电杆。
进堂屋就会发现,对壁靠右开了一道后门,后门外,是一个蔑笆圈拦的简易茅房(厕所)。蹲位旁边随手能够上的一些稍大的土砖缝隙中,放了一些削好的专用蔑条(作用同手纸)。地姑牛在墙根推出不少细细的土堆,一些土蜂在墙壁上钻开了不计其数指头大小的蜂洞,一些剃头姑儿身首异处被粘牢在墙角的蜘蛛网上。
据传,剃头姑儿最令人兢惧的到不是逮谁剃光谁头,倘若一不小心开罪了它,保准哪个酣睡如泥的夜晚摸入你家剃你阴阳头!而且永世不得超生。
茅房后面是一片夹在朱 、望天后屋檐间的空地,原本踩出过一条狭窄的小路,几场雨水过后,重新消失进了郁郁葱葱的杂草之中。齐胸的杂草间密挨密拉扯上了大大小小的灰白色的蜘蛛网,有一些大过了洗澡的木盆,像一张张处心积虑的罗网,漫不经心撒开在风平浪静的路上。草丛间,一些昆虫在欢快地蹦蹦跳跳,一些早被蛛网包裹成为了看得见模样的类琥珀,一些新粘上的,在一些风化了大半的蜻蜓、苍蝇翅膀间拼命挣扎,把蛛网撕破开几个大大的口子,挂着一命呜呼的前辈,和无力回天的它们的折子,在阴冷的风雨中绝望地摇晃,呻吟。
朱 家摇摇欲坠的旧宅和海舰家垂直相交,共用一个泥土院子,站哑巴堰溢水口即可一览无余。院落边上一个几家人合用的洗衣台,洗衣台旁边一棵多年生 树,繁茂的树冠严严实实遮挡住了院落大半个空间。每到夏秋交替,吴家的瓦顶、洗衣台和院落跌落上许许多多砸开了花的红色果肉,甜甜的汁肉惹来苍蝇蚊虫麻雀蝉子满天穿梭。对我而言,抡起竹竿到下面捅果实,满院子追赶金龟子,爬上树逮牵牛,树洞中掏夹夹虫成为了那些年消磨时光的一大趣味。
二哥的老房子和朱 家一模一样,蔑夹墙,几根立柱支撑起整个房顶。堂屋与卧室间的墙壁微微倾斜,有些地方脱落了抹泥,露出泛黑的蔑条,有些地方被掏空成为了拳头还大的空洞。饭桌上方一个较大的孔洞内吊了一盏两照的煤油灯。
二哥家有三样家私,堂屋有一张跛脚的饭桌,围绕它四根同样跛脚的条凳。卧室一张有脚柜的老床,据说是父母留下来的。卧室的几面墙脚下横七竖八丢弃着他兄弟俩换下沾满泥土的鞋子,一个面向果园小得近乎伙食团打饭橱窗大下的窗口。堂屋胡乱摆放着锄头、箩筐、背篼、水胶、坛坛罐罐,一只墙角堆放着风干了的红苕。墙壁高高矮矮钉了不少铁钉,挂着铺满粉尘的秤、砣、雨衣、笆笼、草帽、斗篷……梁、椽上悬挂着长长短短的尘绺、蛛网,和它缓缓蠕动中虎视眈眈的宿主。倚着一面墙壁头重脚轻的碗柜我记忆犹新,他曾经竭力邀请放学回家路上的我进去他家,翻遍了堂屋的坛坛罐罐,最后在这个柜子的角落里找出来小半碗胡豆现炒了请我。有些像老式双开门衣柜,一人多高,木板单薄,做工简陋,成色破旧,随便从里面取出个什么都叽咕叽咕响。二哥取东西的时候,都是侧着身子,一只手扶稳它,戳尖牙签般的两根手指,不停晃动遮挡住光线的脑袋,谨小慎微的样子,像在里面考古。我垫上鞋尖瞅过,里面除了几个破碗也没什么值得他那样费心的。两扇小门打开或者闩上见他都轻手轻脚,生怕激怒了里面饥肠辘辘的偷油婆,哪天恼羞成怒连他带碗一块儿给生吞了。
曾经一次十万火急,本人内急得血都快喷出脑门,满院子窜也没找着茅房,你猜怎么的?他居然给你搞灯下黑,茅房开在厨房。这个创意到是让人眼界大开。他兄弟俩一米开外一个烧火一个掌勺有说有笑!让人如何能够做到专心致志旁若无人?还是冒着土崩瓦解的危机捂住屁眼上海舰家让我一次屙个够罢了!我反反复复琢磨过这个无奇不有的创意,最后给了自己一个最为合理的解释,食不果腹,少走两步。天啊!难道搭火的蔑条还用的是……
二哥的新家,也是生产队一波年青人包括不知丁董的我的家,哪怕能挤出一点儿时间,有一点儿空闲,他们也会邀约起到二哥家天南地北海阔天空。身上穿了新衣,胯下骑上凤凰,腕上 只手表,脑海有了见闻,他们第一个会想到到二哥家分享。遇上闹心事,他们也会第一个想起到二哥家倾诉。少了长辈约束的冬日可爱的二哥的家,就是自由自在放达不羁的天堂!
我没有向母亲打探过二哥一家的来路,尽管我有些奇怪他兄弟俩一起生活,而且从来没听说或者见上过他大哥或是大姐。母亲见过二哥的父亲,高高长长的,老实本分,讷口少言。母亲用了许多描述想竭力呈现给我他的形象,我依然想象不出高高长长老实巴交的二哥的父亲到底是怎么一个样子。
同海舰家一样,和苹果园住家的二哥我们只是相隔两百米长度的哑巴堰。除了雨天,我上学、去窑坝子都从后门出发,顺哑巴堰坎途经他家门前一条羊肠小道,穿越苹果园去往成渝马路。学校是窑坝子一路之隔的花果小学,也许多乡俚称呼它三家村小学。
能有幸住在鱼肉泛滥哑巴堰旁边,特别是苹果园里是他们令人羡慕的好福气,是多少哑巴堰外人家寤寐以求的夙愿。不见五指的夜色下,你知他睡觉还是蠢动,居心还是梦游,三更半夜垫起脚尖苹果园唰唰唰唰趟过去嘻嘻嘻嘻游回来,总不至于不知死活越俎代庖替哪家捉鬼招魂吧?反正我是不太相信,深更半夜果园子里边果真会有人那么大动静仙人还是青蛙跳的。还是发情的猫咪般叫声诡异的青蛙仙人!嘴巴一抹当吃二娃,还真没辜负他的排行。海舰家里也排老二,虽然地理环境相对恶劣,一颗苹果树恁就站在自家自留地里,沉甸甸的枝桠就搭上瓦片伸进厕所,还需要他去费事?谁又规定了有苹果树搭上茅房的社员家里更深夜阑没得证人不准大小便?你管别个点不点煤油灯。靠!分明就是邪恶的猜忌,无端的陷害,吃逑不到猪肉还见不得别家猪跑!好吧,那就劳驾群疑满腹的人家专门晚上替这家子提马桶倒夜壶好了!
海舰家是距离哑巴堰最近的人家,自留地只隔着一条堰坎,厨房到堰坎至多五六米。他家在周围最先引入狗爪豆,每年陈爷爷都会在堰坎边种上一拢,而且每年他都会把它经营得根肥苗壮豆荚累累。堰坎下吴 家的自留地里每年栽培几棵向日葵,溢水口戳鱼时偶尔跳进去抹上一把几把也并不太会引人在意。在她家地里跳进跳出抹来抹去好几个年头居然一次没露出破绽,或者是吴 家人并没有表现出有过破绽。
尽管二哥守口如瓶,海舰却不止一次给我透露过哑巴堰坎边住家的好处。哪次三更半夜涨水,他躺床上都听得真真切切,起身摸过去,一个筛子溢水口接就是。边拽瞌睡边往笆笼里装,哑巴堰就等同于他海家的水鲜馆!别人又没有光屁股生生跳进你生产队池塘去戳,去舀,去摸,去强取豪夺,去损公肥私。更加没有过“下吧,下吧,下他过七七四十九天”破坏社会主义建设事业嘴甜心苦心狠手辣不可告人。池塘最后那道固若金汤竹篱笆外的鱼就还不相信唯独归于你生产队旗下,就不允许野生鱼有一席容身之地。那一场他胡吃海喝几十年后才给我回忆起来的暴雨,池水就像决了堤一样,唰唰唰唰,标准块头的鲫鱼上杆子往里蹦,它受命只蹦老二的筛子,想不吃都不成!那可是洒家戳一辈子也没有过的骄人战绩!三十几尾!这几个二娃还真是生对了时辰,住对了地方。也难怪洒家想吃个苹果就总是暗礁险滩不测之渊。
那个异常炎热的傍晚,骑虎难下的洒家,在果园厚皮菜种苗下,一动不动一趴就被蚊子臭虫连搂带抱胡抓乱啃了数个小时。子夜,探照灯最后一通胡乱扫射后,寡母子终于疲惫不堪钻进了守夜棚,关掉手电。背心刚兜上两个,只手还停留在一只苹果上,唰,五节手电!行三!难道这不是天意?就包括时下,粘三,准坏事。“哦,小三嗦?”算逑,受不了,老子改呼π!
说白了,他就晚上摇上蒲扇,把铺盖线另一头捆脚丫上睡觉,能奈他何?周围哪家又不在哑巴堰洗铺盖、罩子?有颗铺盖针有啥好值得大惊小怪的,你家用筷子缝铺盖?
实际上哑巴堰对角上的居家远远不止三户,只是这三户是游离于旁边大院落的人家。大院落里还有四户,分别是耳熟能详的曾家、李家、冷家、陈家,只是少有互通。没有过只字交情的城里人冷家爷孙两辈居住一起,而李家曾家只是点头之交。伤透脑筋的是,冷家爷孙俩都是城里人,怎么又会住进了农民大院?冷家爷孙俩中的爷不姓冷姓肖,别人喊他肖胖子。冷家爷孙俩中的孙,又从未见过他姓冷的父亲,或者姓什么的母亲过来看望关怀她。走路大摇大摆,搪瓷茶盅不离手,粮机厂130司机工人老大哥陈家大两个男娃是小学低年级校友,哪里遇上都会笑盈盈三哥三哥亲近你。吴 是陈叔的爱人,生产队社员,和海舰母亲一样后来也经母亲举荐调到窑坝子晒收组上班。130陈叔是哑巴堰坎上唯一一位每天上下学都会碰面的工人阶级。吴娘哪里遇上都会客客气气招呼小某家里做客、吃饭。
吴 算是大院落的人家,但她和大院落的人家也几乎都不走动。她家的厨房与海舰门前的院落只隔一条排水沟,后门斜对海舰家堂屋门。平日里两家人你来我往互通有无。吴 家家境和海舰家一模一样,一工一农,各五口人,日子同样过得紧巴巴的。那一天,吴家打牙祭,寻着香气从二哥家往回摸的时候,恰巧与慌慌张张开门抱柴的吴 不期而遇,便紧拽着膀子拉某进屋,却最终因为装模作样的任性弄巧成拙失之交臂。几乎瘫倒在氤氲气息中迈不开步子的自己,也不知当时是哪来的力气,却凑巧恁就没被拽稳!到底是自己过于把假戏较了真,还是她索性就顺水推舟一个趔趄将计就计?
“哎呀,这个老三力气大得就给一头牛样!拉都拉不倒,硬是!”
吴 ,低年级的我有那么强大吗?
大院落旁边最早也是四户人家,只是那一年亚强一家子搬迁到邮电校后门外一个角落里去了,而留下来这三户。他们分别是二哥、海舰、望天。
二哥,长兄,二十七八,光棍,基干民兵。性情温和,谈吐委婉,着装整洁。偶尔白衬衣口袋插一支钢笔。听说他并未读到中学,小学几年不得而知,或许他只是喜欢钢笔而已。
第二位前辈,望天,长兄,三十左右出头,已婚,牛心古怪,不苟言笑,着装洒落。记忆里的他,蓝色背心,一件撒开穿的确良白衬衣,军用皮带、军裤、军帽、深度近视眼镜,上衣口袋偶尔也插一支钢笔。据传在花果一队算得上能文能武,只是所谓的武绝对不会是武术,杵面前也得扳着脸孔才能辨清人,哪有点点小隐于野高人眼观耳闻的端倪?把他牵扯上蹬萍渡水的侠客,难免有些危言耸听。
第三位便是看生见长总角之交,社会主义事业接班人海舰。年龄六岁,意志薄弱,经不起供销社糖衣炮弹的诱惑,见上玻璃罐罐里的美食心痒难挠。
那日,他堂屋门把风,我躲房间里把父亲备用换锑锅底的铝皮剪成一堆破烂,拽着膀子胆战心惊双双摸进供销社,侥幸躲过了收购大员一向明察秋毫的火眼金睛,淘得来二两软糖。
养猪场后屋檐香樟树上分享的场景历历在目,两人各倚一根枝丫,边四仰八叉晃晃悠悠,边眉飞色舞鼓捣腮帮,糯糯的糖质每蠕动一下腮帮都附带些许酸涩,白色的糖汁随每一次艰难却不舍的咀嚼顺嘴角向下滴淌。那是二两我努力也回忆不起品牌的,黑白色玻璃纸精致包装的白色软糖。当初哪怕他只是不经意弄出来稍大点动静,保准了那堆破烂全部免费送他。丢人保组那可是要吃二二三的!之前那位年纪相仿的老油条一看就是惯犯,废品还没下秤他已然报出价钱!小小一坨黄铜居然就淘换来两元钱!补锑锅难道有明文规定过必须使铝皮吗?糖衣炮弹助长的最终结果,整幅铝皮化为乌有,刚买的牙膏挤空了内容皮不知了所踪。教训就是,给老子跪搓衣板!记忆里的他,不穿上衣,没有文化,不插钢笔。
除了成天和海舰绕着哑巴堰一前一后转圈子,闲得无聊或突发奇想的时候,我会蹿去二哥家。生产队几位衣冠楚楚的后生,都选择在那里聚会,谁家添置了新鲜玩意儿,二哥家里最适宜现宝。作为长者的二哥,既引吭高歌社会主义好,也浅吟低哼手提双喇叭里的梅兰梅兰我爱你,只是不如他们打了鸡血般,一群人面红耳热张牙舞爪弄什么弟思哥、慢死不。与其他人家不同,二哥家不喂猪,吃不吃饭、睡不睡觉取决于诸位舞霸的兴致。你摇头摆尾尬上一个通宵,他皮泡眼肿打上通宵拍子!
到今天我依然不解,那个夜晚,正团坐他家饭桌闲聊,咪思特儿(咪咪)左顾右盼提上饭桌来的日本电唱机到底是怎么回事?向来省吃俭用的二哥真会舍得一口气掏两佰几十元买下比他整个家屋还值钱的电唱机?那狗日咪思特儿拿张唱片差点儿没把红苕屎甩出来!社!老子懂不起,唱针不是拿来缝衣服裤儿的!既然你咪思特儿肥得来激光镭射摇滚成风,那么又可不可以把十几瓦的灯泡稍微整大一点儿?别让全花果大队百里挑一的桶桶衣回力鞋们下趟你家舞池还得摸到石头过河!真闪了腰崴了脚该不该你支付汤药?
他狗日一个咪豁皮,又从哪儿晓得的圆舞曲?
偶尔我会得到二哥打靶的斩获,他特意带回来的老套筒黄铜子弹壳,比冲锋枪弹壳足足大上几圈。我见过二哥全副武装的样子,飒爽英姿,威风凛凛,和一名解放军战士差不多!
二哥姓夏,从未听闻他的尊姓大名,全生产队都喊他夏二娃,年长老大10岁。二哥把父母当作了自己的父母,家里无论大事小情,他兄弟都是不请自来。中砖、砌墙、搭猪圈、挖沼气、砍三合土……
夏天黑得晚,吃过晚饭,哥俩就会顺哑巴堰坎 过来串门,和父母、老大一聊就是深夜。轻言细语的二哥,至始至终以谦和的微笑保持全场,而咪咪和倚门的我,通常只是笑不露齿点头称是的看客。
二哥两兄弟酷爱习武,一早一晚一定会在门前院子里练习擒拿、扁挂。兄弟俩偶尔也相互切磋一下。年轻人中的明哥、刁贵儿,有时也会向二哥讨要一些门道。天快黑的某个时辰,二哥会到苹果园中修炼内力。挺胸含腹,马步稳扎,双手食指在半空划出一条高深诡异的弧线,一只收拢到胸口位置,一只前推至尽头,纹丝不动,一眨不眨。随着胸口起伏,面色渐渐红润,食指开始颤栗,有些像传说中的吸收天地精华,又有些像武侠小说中描述正试图打通人猪二脉的迹象。
令人费解的是,吸收精华为什么单单要选择看不清人的时辰进苹果园?专心致志的他真就入定到了对头顶上摇摇晃晃的果实无动于衷?还会是过于担心人猪二脉偶然贯通的一瞬,自己家的泥墙不足以抵挡,而殃及到了海舰家圈猪要赔耍档?或者他根本搞的就是瞒天过海暗度陈仓!
羡慕生产队苹果园住家得天独厚的他们,这辈子给洒家比较起来不晓得有多幸福!绝对每天夜半三更撑得睡床当头上还猛扯疙瘩儿,翻死鱼眼!而对外他们依然可以道貌岸然地标榜自己,最爱做人民公社这棵常青藤上最傻傻的瓜!除我外,三哥好像是二哥唯一一个弟子,只是不知是否有让过二哥得意。也见过三哥习武,钻天入地,身轻如燕,凌波微步,行云流水!而二哥的武功显然更上层楼,只是一个迅雷不及掩耳的连环扫,飞沙走石,挡者披靡!除非二哥菩萨心肠网开一面,否则,注定今天散你魂魄,就甭想明天还有性命来偷生产队的苹果!经常老远的路上看见二哥嗬嗬哈哈练习劈砖,偶有失手,“那狗日的火砖咋那硬!”边笑边就扔到了一边。据说是心情烦躁心神不定所致。时不时,我也会蹿过去向二哥讨教几招南拳北腿,请师傅检验检验最近气功达到隔山打牛的境界没?
在武林大拿夏二哥的家里,就是屙屎都必须扎马步!除非不给他当弟子!
望天和二哥是我见过没有交集的老邻居,在他房前屋后蹿来蹿去无数个年头,我们没有一句哪怕不太友好的对白。两家只间隔着一条杂草丛生的过道。两姊妹,也无父母,姓彭,叫什么不清楚。生产队老老少少都喊他望天,久而久之,望天望天就成为了习惯。我和海舰都忌惮望天家门口那条凶神恶煞的白狗“美丽”,可偏偏越怕越是要到那里去!而这条被称为美丽的姑娘却给海舰全身留下了太多心有余悸的印记。只是那一次,他就以泪洗面趴在床上哎哟连天念叨了三天三夜望美丽!
望天正房后屋檐,二哥的自留地里,一堆圆圆的土垛上,长着一棵壮实的麻苹树,每年秋天果实累累,而且个个滋味甘甜。猪圈背后一棵极端稀有的一串红。只是一串红很难有机会得手,无论你从任何方向,只要摸近他家猪圈,狗就狂吠不止。即使你以为自己已经树人合一,在它敏锐的嗅觉面前,只不过就是糊弄糊弄黄毛小儿的噱头罢了。
这一切得以实施的前提,二哥家作为依托必不可少。如若东窗事发,可以安全逃往二哥家。苹果随便哪里一塞,未必你还敢搞日本鬼子的挖地三尺?退一万步说,假使碰巧被二哥家狗从哪里叼了出来,也是二哥家,二哥的狗,呵呵,看清楚,我可是π弟,不是吗?只要二哥家的狗敢于玩忽职守,把穷追猛打的土八路放进屋来,一切与苹果有关的冤假错案都与它有关!勿容狡辩,铁证如山!哪条文献上记载有土狗不偷不吃苹果?它就不可以换换口味?
海舰家常去,一是因为父辈的交情,二是他爷爷每天中午做玉米面窝头。而且全家人竭力邀请某一定每天准点过去品尝。
和海舰的交情,远远不是情同兄弟可以概括,实实在在称得上患难之交。四岁那年,他过继给了父母当干儿子,四岁开始,我们便影形不离。昏昏噩噩在一起东游西荡无数个年头,我们没有过一次争论,没有过一次脸红。我过去他家里吃窝头的机会相对较少,多数时间是他吃罢午饭后,带上两个热气腾腾的窝头顺哑巴堰坎一路飞奔过来!遇上他家打牙祭,他头天就会再三发出邀请,而我也多是欣然赴约。
那个年代什么都凭票供应,没票寸步难行,是不是凭票供应婆娘不得而知,快三十的二哥依然没能解决个人问题。
甘之若饴的父亲这辈子唯一的爱好,就是下班后花生米就二两烧酒。几两一人一月的供应量,显然不能满足他的需求。
一般说来一个号段的号票,几天时间就会自动作废。每每遇到这个时候,母亲便走东窜西,四处张罗酒票。
那年春节,俩兄弟一反常态,隔三差五提瓶绵竹二曲或者几包大前门登门!两兄弟莫不真穿了夜行衣干起了那营生?家人难免心存顾虑。
那次到他家玩耍,终得以发现石破惊天的秘密!两兄弟把作废的号票,用剃胡刀片东拼西凑挖补成有效的票号!一般人你就根本就看不出丝毫破绽,就供销社那几位七老八十歪瓜裂枣能看得出来?天啊,更有甚者,见咪咪捏支铅笔在一张白纸上专心致志临摹纸币,到最后再用蜡笔着色,大功告成后,让我着实一惊,三元!
孤陋寡闻的洒家,尽管心猿意马,委实也没有胆量支撑勇气去接受这份恩典!倘若供销社那些位老先生老太太们同洒家同等孤陋寡闻的话,那极是有可能会与人保组,继而与二二三牵扯上百口莫辩的干连!
只有夏二,没有夏娃,只有男人骚,没有女人香的二哥的家,成为了二哥伊甸园里一个焦头烂额,甚至多少有些让人气急败坏的事情!
“咪咪,把母狗给老子杀了。二天就是格蚤都不准母的跳进门!”
那年二哥终究还是没能信守住他“唯花果一队贞洁烈男不才”的誓言,为了曾经自己嘴里卵都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臭女色,在没有“即使中吉普娶,他也绝不下嫁”的排场下,纠集李老大、咪思特儿骑自行车去别人家气势汹汹半娶半抢回来了李姐。
二哥结婚后,再少有到家里来。曾经一段时间很是牵挂,向母亲多次打探,甚至嚷嚷着前去拜访,最终被他们的忙碌彻底打消。那年,母亲辞去队长,走出了二十五个年头风雨与共的窑坝子,在住家巷口开张了沙河堡第一家个体饭店三六九。从此一家人再没有多余的时间和精力走亲访友,甚至我都再未路过过他门前那条,曾经充满过多少欢声笑语弯弯曲曲的乡间小路。
自从门前扩建成渝马路,那几户人家先后搬迁到了花香园,因为各自工作、生活诸多原因再少有联系。其实也常念叨他们,也常常向走四方的母亲打探他们分别的近况,也常随他们的起伏而起伏,也常欢乐着他们的欢乐。很是怀念我们曾经相濡以沫有福同享的那段纯真岁月,以及如手如足淡水之交的真情厚谊,我情逾骨肉、悃 无华的哑巴堰人家。
20141028于成都,李建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