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格尔曾经指出,历史题材中有属于未来的东西,找到了,作家就永恒。
——题记
一
就是在前几天的一个晚上,我正在客厅里陪儿女们看一部片名叫《长沙大会战》的电视剧,几案上的手机忽然振动了,我打开一看,是堂妹廖怀湘从香港发来的一条微信,还附了一段视频——原来是她已经作为香港工商界代表人士应邀出席了纪念香港回归20周年的庆祝酒会。我顺手回信息说:为你高兴。祝贺你!
回过信息后,我离开客厅去了阳台,而我的眼前却仍然有炮火在纷飞……
1939年9月,日军第106师团中井良太郎部大举进攻长沙。
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大会战,还是在同年4月的某夜,我们家在坡子街的一家茶行就提前当了小日本的炮灰,被一驾从武汉超低空而来搞突然袭击的飞机扔下来的几枚炸弹给炸成了一片废墟,连茶渣也不剩,全都化成了一缕青烟。
按说日军的目标应该不是茶行,而是它旁边的火宫殿,只有那里才每夜灯火通明,一些爱吃宵夜的长沙人,经常会在祝融宫里吃喝盘桓到半夜还迟迟不肯散场。其时,我曾祖父廖银河刚好不在长沙,坡子街的茶行且由二位曾祖奶奶照看着,她们是白天过来营业,晚上回南门口的家里睡觉,也幸好是如此,不然……
当时正是春茶收购季节,消息送回到白驹村,在村口联珠桥上督阵验收鲜叶质量的我曾祖父脱口便问,“没伤到人吗?”送信的伙计忙回答,“没……没有……没有……二位奶奶毫发未损,只是……只是……茶行已经被……被……”
“被什么被呀!”我曾祖父听到这里,便仰天一声大笑,说,“哈哈,只要人没事就好。茶行毁了,可以重新盖一栋,下一回我要在每根柱子和每块青砖上都刻一个廖字,让其成为廖家的百年基业!”也许是因为情绪过激,我曾祖父忽一抬首,一口气竟然没能接得上来,两脚一伸,双眼翻白,抬回家时就快不行了。
我曾祖奶奶张淑德是长房,比我曾祖父小5岁,出生贫苦,懂事又早,跟了我曾祖父后又多有江湖历练,便立马发话说:“管事的,赶紧派人把我两个妹妹和老爷的儿女们都接回来。”稍犹豫了一下,她接着又追了一句,说,“喂喂,管事的,给我记住了,孩子们暂时还是不要告诉,别影响了他们的学业。”
我曾祖奶奶有三儿一女,长子枕戈是我爷爷,顾名思义,一听这名字就知道有来历和故事,但又绝对不是后来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所癔测,说廖银河这是复辟和忘我之心不死,期待自己的儿子能枕戈待旦,一有机会,便会反戈一击,卷土重来。而实际上我爷爷是曾祖奶奶在戈壁滩怀上的,又是在西安城里念完的中学,因为高祖父和高祖母思念孙心切,更为了加快廖家繁衍后代的进程,枕戈16岁就被曾祖父召回了白驹村当学徒,既学做茶,又学管理茶园和茶厂,并且于同年就与我奶奶完婚,次年便喜得了贵子,那就是我的父亲。这即便在当时也算早婚,哪知道这一扇早婚早育的门一打开,我父亲也是17岁就有了我这个长子。
其时,帮工的李世奉管家之命,丝毫不敢怠慢,快马加鞭就往长沙南门口的廖家私宅赶,又急拨了快船,分两班纤夫把二位曾祖奶奶昼夜兼程送回了白驹村。
见过了一脸肃穆的大姐,两个妺妹也没行任何礼节,便“哇”地一声嚎啕着直接就冲到了老爷房里:“老爷呀!老爷……老爷……我劳碌苦命的老爷……”这是如山洪暴发般的情绪,一时间廖家老宅地动山摇,仿佛天就要塌下了。
家中除了长房也就是我的曾祖奶奶还要主事,二位曾祖奶奶就双双跪在了曾祖父的床沿边,她们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喊:“老爷,你不能走呀!老爷你走不得呀!你要是当真走了,我们姐妹怎么得了呀……我们日后怎么过呀……”
三个女人一台戏,可那并不是在演戏,而是真真切切凄凄惨惨感天动地的哭嚎声:“老爷呀,我的老爷,你是世上少有的活菩萨呀!要不是你当年好心收留了我们姐妹仨学茶艺,说不定我们早就已经饿死在敦煌石窟的洞口了……”这一段哭词,其实还是在两年前我高祖父辞世时,她们姐妹仨齐崭崭地趴在公公的楠木棂柩上,我曾祖奶奶就曾带头历数过的。从某种意义上讲那也是事实,当年要不是高祖父同意,我曾祖父凭一己之力也爱莫能助。这事一直在我们白驹村传为佳话,说我高祖父有神的目光。二位祖奶奶的哭喊声还在继续,“老爷你怎么能被小日本一个炸弹就给炸垮了呢?前几年在西安的茶行说关也就关了,我们一家人不也好好地都过来了吗?……”数着往事,历历在目,其声嘤嘤,其情切切。
在西安古城里的安化廖氏茶行,是我曾祖父带着他的三个老婆一手创立起来的,兴盛过近20年,在西安城里留下了“饮茶就饮安化廖氏牌黑茶”的良好口碑,这当然也是我曾祖父人生中最华彩、最美好的时段。但后来由于战乱,今天是这个军阀要来募捐抗战款,明天又是那个政府官员来打秋风,当然更主要的还是因为我高祖父一病不起,要赶回老家尽最后的孝道,才不得不忍痛放弃了在西安的门店,而把重点又转移到了长沙。我高祖父就是在那一年九月病倒的,老人家临走时,把我曾祖父和他的三个儿媳全叫到身边:“西安古城是我们廖氏茶行兴家旺族的福地。”高祖父的目光里含着赞许对儿媳们说,“更是你们三姐妹的吉祥地。你们要记得……”他咳了几声又恨恨地说,“要记得是因为国家太贫弱,民族不团结,才让外虏有机可乘,这笔账要记在小日本的身上。”他最后又不舍地拉着我曾祖父的手,含着浑浊的泪水嘱托,“坡子街茶行一定要持继下去!还有老家白驹村里的几百亩茶园……”他的话没有说完,头一拐气就断了……我曾祖父泣不成声地说:“爸,您放心,只要有儿子在,就会有这一份祖业在!”
自此,“祖业”二字,在我们廖家人的心中便重如千钓!
我曾祖父毕业于湖南省立第一师范学校。它的前身是南宋理学家张栻创办的城南书院,1903年始立湖南师范馆,享有“千年学府,百年师范”的美誉。1911年校址迁建长沙书院坪“城南书院”旧址后,才改称为湖南省立第一师范学校。1913年春至1918年夏,毛泽东在该校第八班学习。与此同时,何叔衡、蔡和森、李维汉、徐特立、夏曦、萧三、任弼时、廖沫沙、周谷城等,均曾在该校学习或工作过,可谓一时间豪杰云集。如此推算起来,我曾祖父还是毛泽东的学长,因为他正好是校址迁建于城南书院那一年入学的。那时的廖银河正值同学少年!
好汉不提当年勇。据说我曾祖父也从未跟人言及过自己曾经是谁谁的学长或同学。倒是我曾祖奶奶的那两个亲妹妹,一口气哭数下来,从西安数到长沙再数到资水江畔的白驹村,直哭得天昏地暗,却谁也没有注意到床上居然有了响动。
“谁说我被一个炸弹就给炸垮了?”我曾祖父说这话时,眼睛还没睁开,然后又梦呓般说,“你们……你们姐妹又哭又喊,还……还想不想让我睡啊?”
嚎啕声嘎然而止,刚好这时,我曾祖奶奶就端了一碗红糖姜汤老黑茶到了床头,如哄小孩般说:“我就晓得老爷不会舍得丢下我们的。”便欠身准备给老爷喂姜茶汤,这时,她的两个妹妹就已经一个忙着抱起老爷的头,一个将枕头垫高,姐妹仨配合得像一个人。我曾祖奶奶已举起汤匙用舌尖先舔了一下,见温度已然适中就柔柔地说,“来,喝碗姜汤老黑茶,气死郎中的耶。”她这是嫁给我曾祖父,不,应该是这些年到了白驹村管理茶园与茶农打交道后,学到的本地俗话。
“红糖水旺血,生姜祛湿寒,老黑茶清热降火,没想还真如塞满了硫磺的土枪,对扎对响呢!”入乡随俗,我曾祖奶奶的白驹村方言已经能够以假乱真了。
这个救命的土方子,其实还是从陕西和甘肃那边传过来的。在明末清初年间,安化贩运黑茶走西口去新疆内蒙的马帮,途经到陕西和甘肃一带,忽遇上了百年罕见的暴雨,一下就是十多个日夜,“这年头兵荒马乱,国无宁日,百姓遭殃,连老天都被满清人给捅破了!”贩茶叶的安化马帮眼睁睁看着一竹篓一竹篓的紧压黑茶受潮发霉,毫无办法又不忍亲手扔在荒野,毕竟这是一年一度茶农的血汗收成!故只能说好话沿途寄存,“若天气晴稳了,你们晒干后就当柴禾烧了吧!”于是人疲马乏,哭丧着脸空手而回。数百年来,这始终是安化马帮的一个心结。在当时,这事也就如皇历翻过去了,只得待来年重整旗鼓再度西去阳关碰运气。没想到第二年再度经过毁了茶叶的伤心之地,当地人居然把安化贩茶叶的马帮视为上宾和贵客。于是一打听,才知自那一次百年不遇的水患后,这一带不久就流行开了一种上呕下泻的奇怪病症,求医拜菩萨也无一灵验,这时,有人就想起了安化马帮扔在偏厦里发霉了的老黑茶来,便一锅子一锅子地用来熬成酽浓的茶汤,就算是死马当活马医。于是又一海碗一海碗灌进了肚子,“哈哈,灵丹妙药啊!一个二个地全都好了。”当地人说着,就只差没给安化茶客下跪谢恩了。
其实我曾祖父的神智一直是清醒的,当他刚才又听到曾祖奶奶说“喝碗姜汤老黑茶”时,人已好了一半,惺忪间夺过碗“咕哝咕哝”就把茶汤给喝下了:“嗯,淑德这话我爱听,我们家有的是老黑茶呀!”他把目光一路扫过去,如巡视自己与德、贤、慧三个善良女子一路走过的蹉跎岁月,眸子里顿时便放出了异彩,说,“我廖银河何德何能?这是托了祖宗八代的福气,才修来了你们姐妹仨……”
我曾祖父那年48岁,是本命年,他这也算是死了一回。
关于我曾祖父在“死而复生”后的那一次,他双眸中忽然放出异彩的事,我奶奶后来在跟我传古时,曾经有过一段雅俗共赏的口头描述,她说:“你曾祖父在念着他三个女人的名字时,没准是想起了在他过36岁生日的那一天,晚宴后带着妻室儿女们出游西安古城的情景。”奶奶只稍停了片刻,又一脸庄严地接着说,“某些唯心的旧俗真是害人,说什么男人过36岁生日,就如年猪过腊月二十四的小年节,是一道生死的门坎。”我当时听了,觉得这比喻有些滑稽,但奶奶接着又往下说的故事却令人难忘,并在我的脑海中拼凑出了如下的一幅画面:
那一年,农历九月二十的古城西安,秋高气爽,日丽风和,廖氏茶行一家大小围圆桌为廖老板庆过了生日,便挂出了一块打烊的牌子,准备提前关门歇客。
“本店今日不营业,全家人陪老爷到城墙口登高去!”老大淑德发话了。
“嗯,到城墙口登高去,这主意好!”廖老板长衫一撩,便率先出了店门。
老爷步子稳健,目注前方,三个女人则依次跟着男人款步向城门处的古长城城垛走去,而孩子们却欢呼着如一群放飞的鸽子冲在了前面,老三淑惠便也一时忍不住性子,正欲跨步超过大姐淑徳时,走在中间的二姐淑贤却提醒她说:“妹妹,你这是走混了数吧?”二姐说的这个“数”字里是有着大学问的,既三姐妹的排序,无规矩岂成方圆?妹妹嚓地就一红了脸,立马便收住了放开的脚步……
“做我们廖家的女人不易呀!”我奶奶的脸色庄重,说,“得守妇道。”
二
因为母亲早逝,我打小起就经常跟随在奶奶身边,所以也深受奶奶的影响。
若干年以后的公元1982年,我曾根据奶奶零零碎碎讲述过的有关长沙坡子街廖氏茶行的故事,创作了我的第一个短篇小说,标题就叫着《旧址》,但令我没想到的是,该小说在省群艺馆主办的《文艺》杂志上发表后,竟然获得了当年度全省期刊一等奖。利用领奖的机会,我还按照奶奶提供的门牌号码专门去寻访过旧址的实景。这是一栋有着四盈三进门面的当街小院,后面有一个作消防用途的天井,而天井后面还有着两间住房和仓库。它是我曾祖父病愈后亲自设计,并且还是在战火纷飞的年代里只花了五个多月时间,吃在工地上,睡在工地上,硬是以拼上性命的恒心和毅力,重新在留有小日本弹片的废墟上修建起来的茶行。
小院的建筑风格与我老家资水唐家观小镇上的砖木结构铺面十分相似。所不同的是它的前生曾毁于战火,竣工后的第三天,又经历了长达数月的敌我双方胶着战,而最后又不得不沦陷成为了敌占区。睹物思人,我急于想走进去看看。
“呃,站住,你站住!做么子的唦!”刚到门口,却被守门的大爷拦住了。
我被吓了一跳,思绪嘎然而断,心里问自己:“是啊,我来做什么呢?”
“你未必不识字呀?咯里是坡子街社区管委会的办公重地,不是随便么子游人都能进来参观的唦!出克啰,出克啰!”大爷一口顺溜的长沙本地腔很腻人。
斗转星移,翻天覆地,我已经没有资格说这就是我们廖家的祖业了。
“大爷,您知道这里曾经有过一家廖氏茶行吗?”看了一眼社区招牌,我心有不甘,忙给老人递了一支孝敬编辑老师的香烟,强忍着性子十分友好地问他。
“你还真不是长沙人唦?”老人这才抬眼看我递给他的香烟牌子,“哦,芙蓉王唦?好烟好烟,是领导干部才抽得起的好烟!”语气立时有了几分好感,“咯我当然晓得唦!我屋里耶老子当年还帮茶行做过搬运。那姓廖的老板是个几好的人唦!”他接着又悄悄地告诉我,“你晓得啵?土改的那一年,这院子就不姓廖了。”他后来好像还嘀咕了一句,“刻那么多字在砖头和榔柱上,有个屁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