漏洞不大,顶多只是一只蚂蚁能钻得过去的一个小眼,却偏偏生在一只水壶的底部,所以这把壶烧水的功能就失去了。这把壶是给全厂员工上班时提供生活用水的,一直由那位老杂工保管使用的。这天下午,老杂工下班前灌水放到蜂窝煤炉上,打算烧给夜班的工人,发现水壶底部有一根细小的水流,才知道水壶漏了,便随手丢到了厂大门旁。
夜班的人陆续进厂,都看到了歪倒在门外的那只壶,对着这边张开一个圆圆的黑嘴。老板原本每天晚上九点左右都会来厂里转一转,察看有没有什么急需要解决的问题,可偏偏今天有别的事给耽搁了。直到八点多钟,一位叫胖马的女工晚饭时吃多了家乡带来的咸鸭,口渴难耐,才慌慌张张地跑去捡起外面的壶灌上水,放到煤炉上。“胖马”是别人给她取的绰号,意思是憨笨痴拙,手脚和脑子总比正常人慢半拍。水壶坐上炉子后,水壶里的水浸进煤火咝咝冒出浓浓的白烟,也没有挽回她匆匆的脚步,因为厂子是计件制,一分努力一分报酬,不然的话月底领工资时,自己比别人少一份的滋味是不好受的。
全厂四十台机器,每人管五台,一班总共才只八个人,两边车间各四人,卫生专由白班的那个老杂工负责。去年也有一个老杂工,中途因病离开了,卫生便改由大家各扫门前雪,烧水蒸饭的事是段铃兼着,老板私下另有补贴。今年这个老杂工来后,段铃就和大家一样专司自己的本职工作。段铃说胖马烧水时她好像看到了,可由于当时她很忙,没太在意,所以炉子熄火了,她也就不晓得了。美云说:“炉子该重新引燃,不然的话,这样的大冷天,半夜没水喝又没热饭吃怎么受得了?”美云只是和陈影说:“应该是段铃主动云引炉,她去年有补贴,而且又是熟手。”陈影转而跟段铃说:“炉子要引,不然你也和大家一样挨冻受饿。”陈影说话向来不善于方式,再者她与段铃是亲戚关系,也出于一片好意。段铃一听就翻着白眼说:“凭什么我要多这份力?祸事是胖马闯下的,她才该负这个责任!”段铃的矛头没有对着陈影,可那股冲劲,也叫陈影呛着了。陈影转身找学丽发脾气说:“我是好意把美云的话缓和着跟讲,想不到她不但一点账不买,还和我较上劲。你不引就不引,干我什么事!”
里面车间的人发现壶水浇灭炉子的事已是十点钟后了,最先是玉琴上厕所路过这边,觉得煤炉黑黑的不正常,就问段铃是怎么一回事,段铃本没好气,当时又正在忙着,便回说:“你回去问她就明白了!”玉琴和胖马前天为争抢线锭的事争吵过,至今还没和好,现在叫她为这事去仰脸找人家说话,不等于在变相地低头认错么?所以气乎乎地扭头就走。旁边的香菊看到玉琴闷闷不乐的样子,过来笑着问:“看你这样子是不是上错了厕所?”玉琴说:“是撞鬼了!”玉琴就把刚才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香菊,让她评评段铃是不是不该?香菊劝玉琴:“想开点,人家段铃和老板有亲戚关系,和咱们不同。不然,去年大家都引了炉子,为什么后来被段铃一个霸占了呢?这回没补贴她就不引了,看明天老板来她怎么好意思回话。”香菊走后,玉琴还是觉得气不顺,便走到与胖马隔壁的秋月那里,将这事又和秋月说了。秋月与胖马的车位相连,二人之间的疙瘩就相对更多,她一听有这事,马上就猜到胖马今天这么积极去烧水,肯定有原因的。天气又这么冷,一个晚上没水喝,看你能不能坚持得下来。秋月幸灾乐祸地想着还不算,索性将自己这边墙上一块挡着风洞的木板给捅了下来,让冷风向胖马那边吹去。
车间很大,寒风一旦突破阻隔,就如同一条脱困的恶龙,呼啸着在这个巨大的空间里,翻滚着,闯荡着。首当其冲的胖马,果然吃不消了,她过来捡起被秋月放在一旁的木板,又抬头看看墙上的那个洞,手上没有钉子和锤子,又没有梯子,根本补不上,只好无奈地丢开了。第二个是位处在胖马边上的玉琴,又冷又饿的直跺脚。到香菊和秋月也觉得很冷时,才发现那个洞凭她们几个人的力量加在一起也补不起来了。
两个车间之间隔离墙,其实只是许多块布帘拼接,而且中间还有一个宽宽的通道,风从这边到那边简直就是闲庭信步那么随意,所以跟在胖马后面遭殃的是段铃和陈影,两个人很快就忘记了先前顶撞过的事,冻得恨不得抱在一起互相取暖。这矛头自然是指一向古板木讷的胖马,秋月凑近段铃说:“干脆打电话给老板吧?这么冷,看来等不到天亮大家就都变成僵尸了!”段铃说:“除非跟老板说厂子起火了,不然就安心挨着吧!”
秋月回去时,正好瞥见炉子上那只破水壶还若无其事地坐在上面,便气不打一处来,顺手拎起摔到一旁,壶和受惊的鸡一样嚎叫着滚到段铃的脚旁,被段铃愤愤一脚踢得又哗啦哗啦地滚向对面的陈影那边。陈影正在忙着机器上的事,被这突然的响动吓了一跳,待看清是怎么回事后,就一脚将壶踢开,壶斜着向角落里的学丽滚去。学丽正又冷又瞌睡中,立刻来了精神,将壶向一贯爱闹的美玉踢去,美玉自然不甘示弱,马上跑着追上偏了方向的壶,将它定好方位,然后重重一脚向段铃那边一记远射……
隔壁车间处在门口位置的玉琴看到这边的热闹,也趁机过来将壶劫住,转而向香菊那边踢去。如此一来,中间的那条过道就变成了临时球场,两个车间的人都参与了进来。
原本老旧的水壶,被肢解成了一块块碎铝板,壶完全变成碎片后,寒冷就卷土重来而且威势大增,尤其是刚刚出了些汗的人,很快就瑟瑟地抖了起来,喷嚏也在两边车间此起彼伏地响起了。
到了三点钟时,两边车间八个女工都在跺脚和打喷嚏。终于熬到天亮下班,八个人已经变成八只瘟鸡,一个个东倒西歪地走到老板面前,众口一词地要求请假,老板惊讶得嘴巴大张着,全班人都请假就等于停工,老板急了,转而直接问段铃到底是怎么回事,段铃正有一个喷嚏在鼻孔里不上下下地蠕动着,只好仰起脸对天说:“一个漏洞,是……是……水壶底上的一个漏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