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菡萏
这个早春的夜晚,我抵达,冷冽的空气如烙进肌肤里的梅花,清凉鲜艳。我喜欢这样的温差,也喜欢这个我生活了三十多年不是故乡的故乡。
我的故乡在远方,神在那里安葬雪花布施爱。我只是风吹的一粒,四年,童年月牙儿的一小截,却让我一张口就泄密。这是故乡馈赠给我最完美的礼物,嵌进骨髓,终生不褪。
我坐公交,一站一站地坐,车子像打盹的老人,一站一站地停。雍容华美的香樟,精致璀璨的灯海,蜿蜒流泻的车河,今夜,我在星子里赶路。这是个有根的城市,温暖的胡须扎进厚实坚硬的土壤,几千年蓬勃的血脉安详成静谧的夜曲,小别半月,竟如此想念。
我从南方归来,那里满目鲜花,但每条道路都是一个空白的信封,没有待启的故事,连古老的榕树都是移植的。那个铺着红毯高大晶亮的玻璃门,时有空姐艺人出入,穿制服的门卫尽管一天说着你好,请进之类的话,实是一个南腔北调的大杂院,每个人都轻得像漂浮在空气里的颗粒。
我喜欢公交,在任何地方。我喜欢坐着它看街景看琐碎拥挤的门面,那些门楼招牌浓缩了一个城市的足迹。而我的一只脚踩着一条亘古的河流,一不小心就会在某页书里与之相撞,这样的亲切是旧光阴最好的恩赐。就像在北京,宁愿慢慢数着菜市口、羊市口、灯市口、大栅栏,这样字样,而不是黑乎乎风样的地铁。
车子绕过东门,沿着护城河缓缓前行,隐约看见锯齿般的城墙和水面摇曳的光。在那我抱着两岁的儿子照过相,那个城门在一段特定时间里,每个星期三下午,我大包小包出入。儿子在一个不错的中学读高中,我给他送饭,用保温桶,每次套上套子,严严扣好,提着。套子很厚,手编的,打的元宝针,没人教,这些琐事难不倒我。我往往乐此不彼,并享受着这些平庸的快乐,亦如阳光的眼神,满满的爱。我煨土鸡汤,知道他咸甜分明,怕夺味,关火时,才丢进几颗金丝小枣。送得最多的是烧泥鳅,泥鳅野生,比鳝鱼味长,先爆炒,再小火收干,汁浓味厚,色泽鲜亮。儿子爱吃小龙虾,我一次称十斤,一大盆,花一上午的时间抽线剥壳,洗净沥干,再用蒜香爆炒。我肢解鱼,滑片,炒丝,剁绒,做清汤园子,滴上香油,洒上细葱,用兰花大碗盛好。很鲜!
我很久不曾这样细致地做饭,真的很怕浪费时间,但那时我却大把大把地浪费,幸福地浪费。实际你的饭多半给一个人做,而这个人在你的生命里一定比自己重。
我一家家店铺看着,想找一家没打烊的餐馆好好吃餐饭。我知道只要随便拐进一家,都会不错,这就是湖北,它的菜肴,不占十大菜系一席,却实打实地好。所以我喜欢赤脚的人或事,相信可以更踏实。如这些街边小馆子,地道亲切,简陋的桌旁,往往坐着最温暖的人,像在早春的小院晒太阳,懒懒地自顾自的好。也曾和儿子在他母校门口吃饭,点的最多的是杂胡椒炒肥肠,肥肠不肥,干干净净,一点气色都没有,再汆一碗猪肝汤,一盘小菜,母子吃完,各自走人。
上次去深圳,儿子问:“妈!有鱼糕吗?”我一愣,知道他想家了。鱼糕发祥荆州,去过荆沙村,典型的城中村,舜帝、湘妃鱼糕的故事源于此,那是一个渔人的智慧,也是这个鱼米之乡几千年的鲜嫩。这次我特意定制了两斤。走时,芳说别大包小包的像逃荒似的。我把行李拍给她看,她问皮箱里装的啥。我说有条鱼十几斤,晒干了,腊蹄髈是烘烂藕的,笋子发好了,分装两袋是煲腊排骨用的,还有香肠、腊肉、八宝饭诸多东西。她说都是你自己腌制的,我说当然。她道这可不像你,我说不!不!民以食为天,这些也是艺术,老百姓的艺术。
皮箱很重,每次都有好心人帮我举起,搬下。我是想把故乡装给儿子,故乡很简单,简单成我的行李,简单成舌尖上缠绕绽放的那点味蕾。实际无论你离家多远,曾推崇过什么样的菜系,被什么样的人和事吸引过,但回头,只要轻轻一回头,你会发现魂牵梦绕的还是那个最平实亲切的地方,还是那个心底的自己,那是无法抹去的的温柔,是无言的感动,至潸然。
今天初八,乍暖还寒,我和爱人点了桂鱼火锅,88元,不算贵,又添了一盘清菜,足够两个人消磨。结账时,我习惯性拿出钱包,爱人拦下,说他来。服务员看着我们各自手中的钞票,不知如何。我说他的,他当家。服务员一下子笑出了声。实际儿子独立后,我已不大理事,多半爱人操心,我常说有我口饭吃就行了。
家里依然,走时收的。路边的房子总是积灰,黑暗中,依稀看得到上面薄薄一层。开箱,挂衣,一件件整理好,洗澡,又手搓了两件,然后跪着擦地。明天有明天的事,喜欢仪式之说,我曾叫过例行公事。生活是有仪式的,这是生活的纹理,是郑重,也是教养,就像故乡给儿子绝不是一个皮箱能装下的,有些东西尽管一直隐蔽着,但有一天会强烈显现。对事物的尊重,对金钱的珍惜,对卫生的要求,以及价值观犯罪感。你就是你,不会变。那些虚狂那些浮夸那些奢靡那些浅薄必将远去。你的灵魂已在故乡的土壤里,浸泡滋养完成,而无需再在一滴清水里救赎。
忙完,释然。望了眼整洁的家,倒了杯白开水,携了本书,躺上了床。外面依旧灯火阑珊,这是个温馨的夜晚。晚安荆州!晚安我的亲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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