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生百谷的日子,我慕名而来!只为找寻那个曾经以“打石”为生的村庄,那个村庄就在江西省吉安市青原区值夏镇,名曰源头,当地人称为“打石源头”。
小村有四百余人,早先,男丁大多以打石头或石雕为生,整个村子建在一片石块上面。附近有四个红米石山,当地人称为“石窝”。
我怀着一丝虔诚的心,想与这个小村肌肤相亲。
车子刚入值夏镇,在一个分叉路口右拐,过一座简易的桥,再继续前行。此时,嫩绿的秧苗已经下田,蔷薇花开到荼蘼,一只只白鹭在空中翻飞,柚子花的香味馥郁。
这是一个小山村,布满石头的小山村。
如今,延续了六百多年的铿锵打石声,已经远去。
都说“农村五月无闲人”,此刻,虽然还只是农历三月底,路过的村子里看不到几个人,都去田里忙“春插”。
进村新建了一座牌坊,牌坊上题有“源头杨村”,从两旁的对联可知,这个村源自吉水湴塘,是“孝悌”和“礼仪”之族。
车过大牌坊,走过一段“S型”的上坡水泥路,只见排排整齐的老房子映入眼帘,走近一看,里面当阳的砖墙上,有青石雕刻的文革标语“祝毛主席万寿无疆”、“毛主席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我在别处多见手写的标语,这在石头上雕刻的标语,还是第一次见到。
六十六岁的杨成椿老石匠刚从外面采摘金银花回家,他和妻子梁礼华正在小院里晾晒金银花。旁边,几个石头垒起的红石墩子上面,种着两盆葱碧的香葱。他家的门楣上阳刻的“居成椿茂”,出自杨师傅之手,他还巧妙地把自己的名字镶嵌在里面,家门口,有几分雅致的照壁上,题写的一副对联彰显出杨师傅的文化特质。
据族谱记载,源头村原名叫庐陵源溪村,开基祖杨文涣在1363年从吉水湴塘来到此地。当时,这座石头山有胡姓和欧阳两姓。开基祖带着两个儿子在此搭建茅棚,所以,这里也叫“白茅坑”。
杨成椿师傅初中毕业,从十七岁就开始跟着父亲杨天祐打石头,一直打到现在。他妻子说,你们来得真巧,他刚刚一脚功夫回来。如今,在源头村,搞石头雕刻,年纪最大的就是他了。他两个儿子都已成家,在外面打工。如今,他有严重的尘肺病。说起病情,他的两只手在胸部比划着,两叶肺已经严重钙化了。现在,他一呼一吸都喘着粗气,非常吃力。不过,跟我们介绍他的打石经历时,依然兴致很高。
在一旁的妻子伤心地说,要是知道落得个这样的身体,就是讨饭也不会让他干石匠。打石头苦得很,从年头忙到年尾,大年初一,只歇上午半天,下午就又出去打石头了。
说起自己雕刻的大作品,刚才还气喘吁吁的他,眼睛里放着亮光。他说,吉安县庐陵文化广场、文天祥纪念馆、生态公园里,都有他的石雕手艺。
这几个参观点我都去过,只是,在欣赏石雕的同时,我根本想象不到如此精美的石雕就出自民间杨师傅之手。
以往,我穿梭在古村,总是惊叹于祠堂里石狮的精致,石鼓的威风,门槛石的凝重,石柱的挺拔……只关心它们的年代、材质和风化程度,极少能再延伸想一下,去想想这些精美石材出自何方,它背后的能工巧匠有着怎样的传奇故事。
通常,我们说匠心独具、匠气十足,是对匠人精准的描述。听到杨石匠那“一张口就喘三喘”的声音,我心里五味杂陈。多少背后的故事,多少辛勤和汗水,多少叮咛和牵挂,多少坚持和挣扎……伴着春日的蔷薇花和鸟鸣声,我倾听着一代石匠的故事,也是在打探一个石匠的生命密码。
杨师傅说起村子附近的“对面岭”,就像回到了壮年。他说,现在,整个村子就是“底朝天”了。见我不解,他说,原来,这里是个石头山,一代代采石打石,石山一年年变矮,可以说整个村子是在山底了。为了保持风水,这里早已禁止采挖石头了,石头山现在叫“禁山岭”。
在他家厅堂的木沙发上落座,他给我看了他自己精心雕刻的一对红米石的小狮子。左边的雄狮子是开口的,右边的雌狮子是闭口的。把石狮子摆放在厅堂的条几上,有辟邪的作用。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石狮子,从下胚子到雕刻结束,要花上四天功夫。
说到雕刻的石狮子,杨师傅说,在城里见过一个超大型号的石狮子,材质和雕工都是上乘,就是不懂规矩雕错了。我问起缘由,他不好意思地用手比划着说,那个石狮子的阳具有半尺长,一看就知道是外行雕塑的。因为石雕行有句俗话:塑菩萨不能看出卵来。雕塑石狮子,也是一样的道理。
他父亲杨天祐从十二岁就开始打石头和雕刻石头,七十二岁离世。这六十年间,经他打的石头,早已堆成了大山。杨天祐带领杨成樟、杨成尧、杨成桢、杨成松、杨成墡等本村石匠,参加过永丰恩江大桥和跃进桥、吉安禾埠桥、高塘桥的建设,个个都是手艺精湛的技工。几十年来,杨成椿参与修建了多座大桥,自己记得清清楚楚:富田杨渡村的学士桥、安福的大陂桥、寸头桥等。说起修建学士桥,他说,出石头胚子花了一年时间,做“拱”花了一年时间。如今,这座宽四米的石拱桥还在,可打石匠杨师傅却老了。这些石桥,流着一个个老石匠的心血和汗水,那叮叮叮当当的打石声,虽然已经走远,可往昔的一幕幕,从一个老石匠绘声绘色的描述中,我依然能听出虔诚和自豪。
一只陶瓷走天下。
一门技艺度春秋。
我问他当时打石头的初衷是为什么?他苦笑着说,还是为了讨生活,为了这张嘴巴。在生产队时,到外面打石头,一天一块五角钱交给生产队算工分,可以记十分。后来,就做打门墩、打石磨、雕石窗等与石头有关的活,他差不多全干了一个遍。
日子如转动的磨盘一样,一圈又一圈,周而复始,无休无止地向前转动,天长日久,石磨的牙齿钝了,石墩踢出了豁口,石窗也在岁月的风雨中风化,杨成椿师傅的头发白了、皱纹深了、脊背驼了、手茧厚了,走路颤颤巍巍,身体的原因,早两年他就不打石了。那门相伴一生的手艺,养活了一家老小,也害得他落下一身的病。
问起打石和雕刻所用的工具,他妻子连忙爬上楼去取,一把锤子、几根钢钎和錾子。本来,我是想把伴着他一生的工具,放在厅堂的茶几上拍摄,杨师傅说,要跟我们演示一番。他来到屋后,屋后就是一大块石头,只见他右手紧握铁锤,左手紧抓钢钎,掷地有声地打起石头来,一招一式还是那么有力,全然看不上他是一个走几步就喘气的病人。
这是职业的魔力吗?
此刻,春日的午后,光线出奇地好,杨师傅的身影,沐浴着暖暖的光泽,让人心生敬佩。
顺着他的手,我和铁锤对视,这把铁锤原来是实心的,现在高低不平的凹面,是和錾子年年月月的磨合形成的。好像能发出“吼!吼!吼!”的声响。再细问,这把铁锤才用两年就成了“花锤”,上面凝结的汗水,跌落了一层层的心酸。
千凿万錾的执著和辛苦,在那把凹凸不平的铁锤上找出了答案。
我的思路驰骋着,恻隐之心被小心地打开。又有多少疲惫和劳累,多少匠心和恒久,多少憧憬和坚持,我是找不到答案的,它们已经在寒来暑往的光阴里,消耗着一代代石匠的体力,侵蚀着一代代石匠的健康,也供养着一代代石匠一家老小的生计。
敲碎过多少石头?天上的太阳记下了那沉甸甸的重量。
雕刻了多少图案?清澈的月亮投下了敬重的目光。
累瘦了多少铁锤和钢钎?房梁上的燕子看得清清楚楚。
这一生,他生在石头窝,打了一辈子石头,把一块块冰凉的石头捂热了,如另一种啄木鸟一般辛勤,把生活的艰辛和苦难,一并啄下来,再慢慢咽下去。
我曾读过这样一首短诗:锤钎训石语铿锵/塑像雕龙刻凤凰/扮靓公园路桥景/树碑立传为人忙。如今,源头杨家村新一代的打石人已经没有了,这又苦又累的手艺,找不到传承人,也是社会发展的必然吧。
问话当中,我得知先前看到雕刻在石头上的文革标语,是他父亲先用复写纸描在石头上,然后一点点细致地雕塑,于一九六九年完工的。
他说陪我们看古村、看各种精美的石雕。我有点于心不忍,不是心疼他,而是心疼他那两叶脆弱的“尘肺”。为了不给杨师傅添麻烦,和他们夫妻俩道别后,我们想快步离开他家。此时,安静的小村,掩映在绿海里,几只大黄狗摇着尾巴,眼睛直溜溜望着,也不叫,没有把我们当陌生人。一转身,杨师傅又来了,他加了件夹克衫,坚持要给我们带路,那一刻,我的心头,满满的感激和怜悯。
杨成椿老师傅颤巍巍带我们来到敬修堂前,还费心打电话喊来村支部书记杨义源。杨支书指着堂前美轮美奂的石牌坊,一点点给我解释。
此刻,微风夹着柚子花的香味,让人有恍然如梦的感觉。
此刻,斜阳从屋檐下拂过,红石牌坊里的经典故事,无言地与来人对话。
此刻,我对如此精美的石雕,心里泛起了一阵阵膜拜。
杨书记指着一处石雕说,再礼公祠的敬修堂,杨姓族人在外面经商赚来的钱,花了三分之一用在这石雕上。原来,门头上是一个巨大的石头算盘,上面雕刻的算盘子,一个个都能上下拨动。两侧雕刻的是二十四孝,其中“媳妇给婆婆喂奶”的故事尤其感人。讲的是本村的婆婆身患重病,没有牙齿,不能进食,孝心的儿媳站起身,掀开衣衫,露出乳房,给坐在凳子上的婆婆喂奶,儿媳用自己的乳汁滋养婆婆。一刚一柔中,源头村暖心的故事,感天动地。
我注意到,这个石头村子,很多民居拥有坚实的石头墙基、精美的石窗,连鸡狗进屋的洞,也是石头做的,真不愧是一个用石头雕刻的村庄。
我还注意到,这个村子有清澈的水塘,有参天的古树,有红色的历史,有美丽的传说。
离开源头村,草木蔓发,春山可望。那些随处可睹的石柱、石磨、石板路、石牌坊、石窗等,像一段缓慢的时光,更像一个前朝的遗老,被留在岁月深处呻吟,那里的乡风故土,也镌刻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老石匠老了,新的石匠少了,可居家用石头的地方也还有,我装修新房时,那红红的门槛石和厨房的案台,就是花岗岩的。现在多用机械设备来操作,出活多,人不会那么辛苦。刚才,杨成椿师傅跟我们演示的打石声,尽管铿锵有力,显然已经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