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俺爹和俺姑
姑是俺爹认回来的,他用了五十年的时间找到了俺姑。
俺爹找到俺姑的时候,打长途回来,激动得语无伦次,说那真是俺姑,还说俺和姑很带像。于是,家里大小几十口人都知道了,俺姑找回来了。
俺三爷要去看俺姑,从江西到河南700多公里,坐着火车来;从河南到湖北大柴胡200多公里,俺哥开车去。
三爷80岁了,为去见俺姑,在家里和俺小叔吵了一个月。经不起俺三爷的寻死闹活,小叔和别人倒了班,带着他回来了。小叔的意思是俺三爷年纪大,身体也不好,怕他经不起长途跋涉,他说他去看俺姑,俺三爷不同意,他要亲自去,说让大家等着他,他的身体可以坚持的。
俺三爷是村里为数不多几个在外地工作的人之一,他说他这辈子把中国人该干的活都干了。先当农民,后参了军,后来参加工作当了工人。值得一提的是,他参加过中印自卫反击战,真正意义的保家卫国。
俺三爷和三奶是旧社会包办婚姻的牺牲品,他们相识于媒妁之言,结婚于父母之命。成家后,三爷依旧在外地工作,长年的分居,使两个原本不是很熟悉的人的隔阂越来越大,最后经不起时间这把杀猪刀的摧残,离婚了。
据俺爹说,三奶带走俺姑的时候,刚好碰到了他放学走在回家路上,三奶气冲冲地拉着姑的小手,头也不回。俺爹站在泥土路中间,大声喊着俺姑的小名儿:“春玲——春玲——”
俺姑三岁,说话还不清楚,只会扭着头回应着:“大哥——大哥——”
很多年后,俺爹每每说起这个情节,都哽咽得说不出话来,泪水长流。俺爹特稀罕姑,对姑感情很深,所以他几十年不停地找她。
俺爹后来听别人说,三奶带着俺姑改嫁了,1966年建设丹江大坝搬迁到了湖北大柴胡。为了找俺姑,他一次次地往返于河南和湖北大柴胡之间。
俺爷也多次去湖北大柴胡找姑,有一次找到了俺姑的舅舅,想通过他打听三奶改嫁的地方,可是俺姑的舅舅不肯说,把俺爷给撵走了。找姑成了俺爷、俺二爷、俺三爷,俺爹、俺叔叔们的心头病。
五十年就像一场梦,俺爹含着热泪说:“忘不了俺姑喊我‘大哥,大哥’的声音,那声音时刻在我耳边回荡,揪着我的心。如果今生找不到俺姑,我死不瞑目!”
苍天保佑,俺爹的诚心得到了回报,又一次去湖北大柴胡,几经打听,终于有了模糊的轮廓。哥驱车载着俺爹敲开了姑家的门,那一刻,俺爹看着俺姑浑身都在发抖,嘴唇在不停地哆嗦着,他一眼就认出了是俺姑,因为姑和他带像,俺和姑也带像。
十月的最后一天,坐上了六辆车,老少三十个人浩浩荡荡地去看俺姑了。
俺姑看到一大家子人的时候,泪水一行挂在眼角,语无伦次,她一直在哭啼着……
俺姑家的院子有四道门,第一道是院墙,第二、第三道是老房子的正门和后门,第四道是新盖楼房的门,四进四出,宽敞明亮。
娘家来了这么多人,平静后的俺姑不知道该忙什么,一会儿急匆匆地去拿菜,一会儿又慌里慌张地去拿水果,等不了几分钟,又麻利地跑过来,抱着几大瓶饮料……
孩子们在院子里闹腾着,叔伯们喝着茶聊着天,婶娘们靠在贴了瓷砖的墙壁上晒着太阳,和俺姑的儿女们亲切交谈着,询问着他们的生活细节……
俺三爷不停地抹着眼睛,制不住的泪。从未谋面的姑父喊他爸爸,三爷连声答应着,眼泪汪汪的……
俺三爷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老大咋没有来?”
俺躲在一边偷偷地落着泪,三爷不知道,俺爹找到俺姑回来没多久突发脑溢血去世了……
二、俺三爷和俺爹
纸里包不住火。俺爹去世的事儿,俺三爷最后还是知道了,他站在俺爹的坟头老泪长流,哽咽了好一会儿才说了一句:“龙会,你娃忘记小爹了……”
三爷一句话,哭疼了一圈上坟的人……
三爷是在俺们从湖北回来后醒过来窍的,去见俺姑的时候人多话多,都在打着岔,那会儿二伯扯着谎说俺爹去帮俺二哥养奶牛了。二哥有个奶牛场,三爷知道,所以这样的谎言也是无缝可击的。
三爷留在他外甥,即俺的表叔家。这期间,俺姑接他去住了三天,三爷越住越觉得奇怪,这于常理不对,二十多年来,俺爹隔三差五就会给他打电话,可是从去年俺爹从江西他那里回来报个平安之后,就再没有给他打电话了。
三爷古就一直问俺表叔,俺爹咋不给他打个电话,他嚷着要回河南。
三爷回来了,是表叔家的表哥和表弟驱车200公里送回来的。
蒙尘一年的家被俺打扫干净了,俺爷、俺二爷、俺爹三个人的遗像被俺擦干净了,摆放整齐,点好香后,俺给爹说:“三爷就要回来了。”
为让三爷吃一顿回家最踏实的饭,午饭是在饭店吃的。吃饭期间,三爷问俺:“你爹咋还不回来?”俺噙着眼泪不知道如何回答。
六叔见机,说:“大哥太忙了,顾不上的。”
这一顿饭吃得提心吊胆的,每个人都忐忑不安。
午饭后,一群人围着三爷红着眼道出了实情,说俺爹去年从他那里回来不到十天就突发脑溢血走了……
这一噩耗,犹如晴天霹雳,80多岁的三爷恍惚了一阵子,他傻了一般,嘴唇抽搐着,苍老的眼睛不停地流着泪水。怕他顶不住了,俺哥就说:“现在就去俺爹的坟头,您去看看他吧……”
俺们这一家人,从俺老爷算起,不算女婿,一共85人,不算去世的爷爷奶奶们,还有75个人,这么多人都知道俺爹不在了,唯独瞒着他一人。这其中的原因,是不难理解的。
俺爹是一门长子,得到了所有长辈的疼爱。
早年,二爷家里人多生活艰难,俺爹总是把家里的红薯干、粗粮、白面、大米分一半给他们,一起熬过艰难的岁月。
后来,叔叔伯伯们成家了,有啥需要,俺爹也总是跑在最前头。
二奶奶老了,俺爹每天都去看她,问她需要啥生活用品,缺米缺面他就赶紧去买,几十年如一日。得知俺爹去世的时候,二奶奶哭着说:“老天爷咋不睁眼啊,咋不让她替俺爹死啊!”自从得知俺爹不在后,二奶奶也病倒了,住进了医院再也没有起来,在病床上躺了半年,也西去了……
三爷从部队复员后,先在四川工作,后来调到江西。几十年以来,只要他回家,不管住多久,都跟着俺爹。
俺爹说,不管吃菜还是喝汤,不管是住土坯房,还是住楼房,都带着三爷,所以俺三爷回来一直都住在俺家。
从俺爹的坟上回来后,三爷呆了一样,坐在俺爹的土炕上哭个不停……
三爷哭哭停停的,叔叔伯伯婶婶们都一个劲地劝慰着他。
俺看着三爷落泪了,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五叔说:“丫头,你别操心了,你爹不在了,还有俺们呢,你三爷不会住外边的。”
俺控制不住了,放声大哭了……
回城里的时候,俺给爹上了香,对他说:“爹,你放心吧,三爷被俺五叔接去了,床已经铺好了,那些铺盖都是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