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父走了!一如他的父亲我的爷爷,也一如我的父亲他的哥哥,来不及告别,说走就走,匆匆忙忙,也许是遗传密码没变,也许是宿命,他们都不曾吃过磨床饭,走得干净利索,利索得有些儒雅,脸上没有半丝痛苦,仿佛进入了永恒的梦乡,仿佛真的是往生极乐。凌晨四时十五分,这个时间是准确的,叔父咳了一声,只有一声,隔壁房间的堂弟正在玩手机,起身过来,问怎么啦,叔父声音依旧宏亮,充满慈爱:伢崽,没事。你快去困,明天你还要出车!这句话成了叔父和这个世界说的最后一句话,一句听了就想哭的话。大约五分钟后,叔父头一歪,婶娘轻声询问,已无应答,再一探鼻孔和心脏,叔父就这样告别了这个喜也好、悲也好、苦也好、乐也好的红尘世界,毅然决然上了黑漆漆昏沉沉孤零零的黄泉路。
叔父走了!黑白无常按下我叔父生命到计时开关后的最后一个傍晚时分,也许是幻觉,也许是冥界提前向叔父洞开了一扇门,叔父告诉婶娘:屋场里已故世经年、黄土岗中只剩遗骸的谁谁都来了,他们坐的坐,站的站,都在卧室外的堂屋中嘀咕着。婶娘只当他在胡言乱语,轻轻扯动嘴角笑了笑,没有在意。叔叔急切地呼唤他的儿女,每一个都准确无误地念叨到,然后就是念叨我们姐弟,边念边怨:他们禾里还冒来啊?突然之间这么呼唤,本应该有所警觉,偏偏婶娘丝毫没往坏处想,不知这是他最后一次呼儿唤女,临行前要好好看一眼他舍不下的后代至亲。叔父巴望着见到我们,婶娘听到了,婶娘无法将信息告诉我们,她大字不识,既无手机又无有线电话,便是有也不知道怎么用。我们没有听到叔父的呼喊,也就没有在他生命的弥留之际握住他的手,听他的叮咛,回答他的关切。等我们到达时,叔父已直挺挺地躺在这间墙壁没有粉刷、四处漏风的堂屋里,任凭我们撕心裂肺地的哭喊,那双阅尽大千世界炎凉的双眼已然重重地合上,再也不能睁开。婶娘啊,你可能早就忘了,当年我爷爷走之前也是这样急切呼唤,硬要见到他在外的孙儿我和弟弟,我雷急火急搭车赶到他床前儿,他吃了一片我带来的糖水罐头水蜜桃,就合上了双眼,我的弟弟仅仅迟来三分钟,索命无常却不肯通融。
叔父走了!那天正巧是他的亲哥我的父亲的生日。选择这一天,我想叔父是急着赶到我的父亲他的哥哥的寿席上,为他贺寿,表达他失去兄长三年的苦楚。这两个亲兄弟一生当中没有在一起说过多少话,没有在一起合计过多少事,旁人眼里,感情有点冷,其实旁人又怎么体会得到,这两个亲兄弟在人生的舞台上因为现实剧情的需要扮演着不同的角色,正面人物的父亲自当与被教育的对象要保持距离。然而,冷漠的外表下,他们内心都彼此藏着对方,为对方默默帮衬,做了就做了,无须知会对方无须对方明白,看看叔父身上有时穿着的公家人身上才会有的旧衣服,就应该窥见这份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兄弟感情。叔父:这份兄弟情缘如此难得,您是不是害怕去迟了,我父亲转世投胎了,您才要急着赶在此前,与我的父亲相约下一辈子的兄弟?
叔父生性纯朴,一生却很苦情。小时候家境所迫到处流浪,没有进过学堂门,要不是上世纪办农民夜校扫盲,叔父只怕自己的名字写在纸上都不认识。叔父成家较早,因为我祖母早逝的缘故,才成家的叔父便要抚养他四岁时失去了母亲的妹妹,偏遇上婶娘又是个天塌下来照常纳她的鞋底、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淡定女人,这种淡定成全了婶娘健康的身体,至今她都不晓得医院的大门朝哪个地方开,但却苦了叔父,让叔父在承担父亲天职的同时还要承担大量母亲的责任,可想而知,叔父何等的操劳辛苦。像一架机器不知疲倦地、不停歇地干活,清晨挑一担星星出去,晚上又驮了满天星星回来。叔父干得一手好农活,犁田耙地的工夫十分了得。队上的老水牛,经常发犟脾气,眼一红就用牛头牛角顶人,伤过好几人,可它在叔父手里,却是服服帖帖,叔父说:牛虽然不会说话,但你好好照料它,它心里清白。他还有一门好手艺,编竹器,看他破竹篾,好像在听丝弦,破出来的竹篾薄如纸张;叔父还会吹唢呐,吹得个声音在唢呐肚里滴溜溜的转,不是叔父有雅兴,也不是苦中作乐,都只为靠手艺帮别人的忙,赚点零用钱,尽量不让子女冻着饿着。也只能尽可能地不让他的子女挨冻挨饿,那些年,一家那么多张嘴张口要吃,那铁锅中炒的菜,无论是炒青菜还是萝卜,因为少油,每片菜叶和萝卜都有一个黑糊糊的圈圈,满满一锅饭,一勺子挖下去,盛上来的都是红薯丝,大米像是晨曦初露时天空散落的几颗星星。
叔父竭尽全力撑持这个家,生活总是慢了半拍。乡里照明用上油灯时,叔父家只有我堂兄妹读书的方桌上点着油灯,其他房间最亮处是他家火塘里火光映红了那小块地方,晚上到其他房间里走动,燃上干竹篾当灯用。农村通电后,叔父家的灯泡总用瓦数最小的,望上去那钨丝像一个红圈,灯泡都吊在两个房子中间的门框上,透点光亮在这间也透点光亮在那间,叔父、婶娘很多年前视力就不好了。叔父家是个古董家庭,古董得年头到年尾、年复一年都烧柴火,到如今也没用过煤炉子,更莫说用那一点就燃的液化气灶了。不出门时,叔父和婶娘总是寂寥地蹲坐在火塘边,头上、肩背上落满灰烬,只有烧茶的吊壶嗡嗡地叫着,陪度时光。我那三个另立门户的堂兄弟想让叔、婶一起过日子,叔父一概不肯,叔父说:他们从小跟着我受苦,如今日子刚刚好过点,我又不是动不得,何必给他们添负担?
叔父老是想着别人,唯独没想过自己。我回想不起叔父什么时候穿过一件新衣,穿在他身上最新的,往往都是他自己编织的斗篷和蓑衣,还有就是草鞋。叔父爱干净,但叔父的衣服上总是泥一处湿一处的,要不就是粘着枯草树屑。人过天命后,叔父不再穿草鞋,一双黄胶鞋,破了又补,补了又破,破了再补,冬天里,不是露出左脚趾头就是右脚趾,实在不能穿了,他才去子女家找弃在门角落里旧胶鞋来穿。我劝他,岁数大了要注意保暖,他呵呵地说:伢崽,你叔爹有新鞋,这种鞋方便做事走路。叔父日子过得这么烂,从来没有开口向我们要过东西,抑或吩咐我们办过什么事,他的人生字典里,帮我们是天经地义的,麻烦我们似乎不该。前些年,我看着实在心酸,买了一双毛皮鞋给他,他一个劲地说:伢崽,我冒东西把你,你买给我,看禾里要得啦。穿上这双鞋后,他逢人便说自己的侄儿疼他。叔父每次进城来,都是赶着我们姐弟家有高兴的事来。每回,叔父虽然未穿新衣裳,却总是补丁最少、洗得最净的衣着,吃饭的场面上,他挑偏僻不打眼处悄悄地吃,常常菜还未上尽,他就早早离席了,好像他这个叔父会在宾客面前丢我们的脸。叔父从来没有在我们姐弟家过个夜,我们真心实意留他住,他心里怕给我们添麻烦,又不想拂我们的好意,就哄我们:伢崽,我下回来再住,有的是时间来住,今天我还是同车回去。这下一回一下就下到了下辈子,今生已无丝毫可能,我的叔父啊!
叔父对我们真心、大方,每次我们姐弟回乡下,叔父总会来我家看看我们,问长问短,好像我们在外被人欺负似的,每次都会把他菜园里种的最好的瓜蔬分装几篮送给我们,有时干脆把我们喊进菜园由我们自己选自己摘,叔父种菜有一套,一厢厢青油油,那白萝卜更是骄傲地露出地面大半,看着我们疯抢他的蔬菜,他倚在菜园门上,朗朗地笑着,很享受似的。特别是春节期间去,叔父总是指着吊在空中烟熏的几块腊肉,说是给我们熏的,伢崽,走时记得来拿去。我们说要他留着自己慢慢吃,我们都有,他就不悦:你有是你的,这是我送你们的。我又没别的东西给你们了?前不久回乡下,去看了他,他说:伢崽,我只怕打不过今年了,你们把园里的青菜都扯了去,明年怕就吃不到你叔爹种的菜了。果然一语成谶,从今往后,真的就吃不到他亲手种的又嫩又鲜又甜的蔬菜了。
记忆中,叔父只有一件事专门来城里找过我们。堂兄弟们大了,叔父要盖几间新房,叔父积蓄不够,中途时,手头拮据了,眼看材料都买不进来,可房子又不能半拉子不建了,于是找我们借钱度难关。来时已近中午,叔父到了大姐家,大姐陪叔父吃饭,饭桌上叔父说了来意。我中饭后过去,叔父又把对姐姐说过的话对我复述一遍,要我们帮忙,并说是借。那时,我和姐姐都进城不久,日子过得不是很顺趟,手头余钱剩米不多。就只把身上的一些钱给了叔父,这点钱对叔父而言远远不够,可叔父不仅没有愠火,反倒宽慰我们,一口一声:伢崽,你帮了叔叔大忙,叔叔记得的,以后会还上。喝了几口茶,叔父说要赶路便起身告辞了。第三年正月里,我们回乡下,晚上,一家人围坐在一起拉家常,叔父打了手电筒来了,坐下来,叔叔便挨个询问我们过得好不好,我们也问他身体问他年成,叔父直说好。闲扯了一阵,叔叔解开他一层又一层的衣服,把手伸进去摸出一叠钱拍到我手上:伢崽,前几年做屋借你钱,拖久了,今天才还给你,莫见叔叔的气。这钱,带有叔叔体温落在我手上,当时我却打了一个寒颤,我把钱放回叔叔那又粗又枯的手里,再屈起他的手指攥紧,低着头有些哽咽:叔爹,这钱您拿着,是我送您的。叔父坚辞不受,我只好硬塞进他的口袋里,叔父依旧说:这禾里要得,禾里要得!至今想起羞愧难当,我可怜的叔叔你是如此的可敬,与您相比我却如此卑怯,我本可以在您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开口相求时,帮您再筹借点,圆了您来的心愿,也尽我该尽的全力,这点能耐我有,可心中的小九九作祟,担心您还不上,要我自己背上债务,也就没有提、也没有帮您再赊借。跪在灵前,我悔恨交加,揪心地痛,叔父啊,你能原谅么?
近些年,我的双亲常年住乡下,父亲不在后,母亲大多时候住乡下,加之山里空气清新,有一股甜味儿,我们姐弟经常回去。姐弟聚集后,总有人提醒,一同去不远处的叔父家,这也成了我们回去必到的地方必见的人,见到我们,叔父皱纹的深沟里总是盛溢着喜悦。见一回,我们姐弟暗中唏嘘一回,看着看着,叔父硬朗的腰身渐渐倦屈了,走路的脚步渐渐迟缓了。每次告别叔父,我们姐弟总会不约而同地掏点钱给他,他一个劲推脱:不能要!不能要!母亲告诉我们,叔父晚年有一条生活铁律,每天和婶娘吃一斤新鲜猪肉,不多不少,就是一斤。这些花费,有叔叔自身的积攒,有他子女的孝敬,但叔父总是把我们侄子的好挂在嘴边,到集市上称肉,他总扯开嗓子说:侄伢崽把的钱,不用,他们发脾气呢。弄得全村的人都说我们对叔父很孝心。叔父啊,再回乡下,就只能面对这座新坟,您在里头,我们在外头,给您烧纸钱了。
叔父走了!爸:您去那个隔山隔水隔天地的世界三年了,想来应已熟悉那边的生存环境与法则,叔父来了,您得帮他安顿好,罩着他,别让一生苦情的他再吃苦受累了,阴阳轮替总该讲些公平正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