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一位作家打电话约我下午5时到他下榻的宾馆见面,并告诉了房号。我将房号写在写字台供留言用的纸上。上班时忘了带,临到宾馆,怎么也想不起来,无奈,只好打电话到家里问。接电话的是母亲,家里只有她一人。我要她将写字台上写的房号告诉我。她说她不认识,只认得数字中间是一个圆。原来,房号是307。这便是我母亲,一字不识的母亲。
母亲其实是很聪明的。她未上一天学,居然认识布票、粮票、人民币,认识花牌(我们当地的一种娱乐纸牌)上的孔、乙、己、化、三、千。若论算,往往笔算、珠算胜不过她的心算。据说,小时候,外公请私塾先生教舅学珠算,舅未学会,在屋外薅草的母亲早已将口诀背得烂熟。
母亲不仅聪明,而且漂亮。打从娘家嫁到我们杨家的那天起,湾子里的娃们就开始叫她花妈,即至年老,又将花妈改为花婆
母亲在我心中是很伟大的。早就想为她写一组文字,惟恐笔力不支。如今母亲已经风烛残年,我得了下这个心愿。
最难忘的是母亲对我的教诲,我称之为母亲的哲学。
我哥未出襁褓便不幸夭折,母亲对我这个身体孱弱的独子看得娇贵,惟恐我上学后受人家的打骂。于是上学前,母亲轻声细语对我说:听妈话,人家骂你不还嘴,打你你就跑。骂不听算他白骂,打你就跑让他打不着。切莫和人家打架,输了干背着,赢了也换不回五斗米。如果你是因大人家赢了,别人会指你的脊梁,说你欺小。一个人应该做到不该让人骂,不让人打,人家不敢骂,人家不敢打才是真正的强人。听母亲的话,从小学读到初中,尽管正处文革,我还真未因和人家打骂吃过亏,左邻右舍的人都说杨家的小子知行在理。
母亲常教导姐妹和我吃亏是福。她不仅是这一观点的倡导者,更是实践者。在生产队里实行工分粮、基本粮那当儿,队里有一个人称雨林矮子的人家里穷、饭量大,常常挨饿,母亲就隔三差五地叫他到我们家里吃一餐。一次雨林矮子吃完饭走后,母亲自言自语:一升米吃完了,看那样还没吃饱。唉,每月几十斤粮食让人家填牙根!当时,我并不明白母亲凭什么要白给人家饭吃。
母亲画得一手好花,有一手很巧妙的针线活,还会熬糖,炸兰花根、麻花,做烧饼什么的,一年四季忙。每到腊月,母亲就越发没有日夜了。帮人家绘眼底(鞋垫)花,做小孩涎兜、风帽。尤其是上鞋,工艺性很强,临近除夕,母亲的床头总是一堆鞋底和鞋帮等母亲上,不得不熬通宵。而这一切,又都是白做的。须知,那年月,母亲白天得出满工,那些活儿全靠业余揽。我们埋怨母亲,何必找这些亏吃,母亲噔着熬红的眼睛说:吃亏是福。人活一世,哪来那么多钱赚,你多吃点亏,人家才会晓得这个世界上有你存在。
在我的记忆里,铭刻着许多闪烁着母亲的哲学观点的格言,如好字难得、有麝自然香、情有两不是等等。母亲除在文革中听人家讲过学哲学的词儿外,压根儿不懂得什么叫哲学,但她用她的一生实践了她的哲学思想,并用她的哲学思想教诲着我们。
母亲的哲学,照耀着我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