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的左眼角下有颗褐痣。
我们还小的时候,他因为小事躲在外婆的雕花床上哭,我常常取笑他的小气。但他也有自鸣得意的事情,比如偷偷到外公那里揭发我的“罪行”。有时候我想来想去,觉得真拿他没有办法。我想以家里的小太岁自居,他偏不跟着我唱小调,时常表现出倔强和不屑的样子。
夏天的朗朗的午后,年纪的外婆满头银发。她坐在院子里的紫藤花架下梳她的发髻。我背着初小的书包,乖巧地站在院子的中央。拉拉剧,彩彩排,姥姥门口搭戏台。弟弟却在学校不合群,他的书包和衣服被人扔得远远的。每次他哭喊着跑回来,很委屈的样子。我心里想他是爱哭鼻子的,他受不住很多委屈。
很多时候,弟弟是不开心的。外婆喋喋不休地说,他有颗泪痣。你别让人欺负他,他是你弟弟呵。
哥,我想你的时候,你也在想我吧。他狡黠地笑着。
我的心像一个装满水的瓶子,顿时觉得软软的。
离开外婆的时候,我们抵抗着家里的一切。爸妈不准我们与某些孩子玩。我闷在屋里翻连环画和安徒生的时候,他经常一个人偷偷溜出院子,在离家很远的春归路惹些小事,俨然成了孩子王,可是他成绩却渐渐不好起来。期考和会考的成绩下来,我都能获奖。父母笑得很开心,我的奖状贴满了整个房间。他的情况却很不妙,爸爸的训词愈来愈难听。他终于和我在一起时间少得可怜。我心里不开心着,也隐隐地担忧着。
那次我吓呆了。爸爸狠狠地抽了他一个耳光,我觉得自己的脸上也火辣辣的。他垂着头,用手扭自己的衣襟。
他哭了吗?我想。
楼梯口的灯光下,许多螟虫扑打着,很晚的时候,他还没有回来。
我找遍了耳房,一个人又去了春归路,怎么也找不到他。
后来我在胡同里找到了他,喊了几声,他小声地答应着。我听到了他的啜泣声,低低地,却很费力。他面着墙,肩膀一耸一耸地抖得厉害。
那时侯我突然觉得心里很怕。我简直太孤单了,好像始终是一个人。我拉着他的时候,心里满不是滋味。我想要是可以这样拉着他的手,这样下去,多久我都愿意。
他突然生病了,而且病得不轻。妈妈陪着他住进了医院,我担心得不行,满脑子都是“手术”两个字。关灯之后我的眼泪一点一滴地滑在脸上,有时候夜里醒过来,枕头都湿了一大片,翻了个面,还是湿的。
有两个月的时间,他整个人瘦得不成样子。终于出院了,我高兴着,却一直在想:
他哪里还会像以前呢。
我比弟弟大两岁,可是他却比我早下学两年。家里条件不宽裕的那年,他拿着几百元的学费,攥在手里始终没有交给老师。他后来告诉我,我们两个只能有一个读大学。我狠很地骂他,骂到最后我们都哭了。我就觉得时间在我们身边飞逝着。他满不在乎的对我说,你替我好好读书吧。
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学会抽烟酗酒的。每次回家的时候我都见不到他,他带着一帮同龄的孩子东游西荡。爸妈终于不再理他,他脾气也愈来愈坏,有时候他简直是倔强得不成样子。只有我,替他惋惜着,难过着,可是他告诉我说,他很好,他不后悔。我那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可是我想,我始终还是了解他。有次爸爸对我说,这孩子浑,我拿他没办法。我听了这话,我就哭了。
读大学的第二年,弟弟来到了我所在的城市。他那时已经领了几个建筑工人,做些建筑方面的生意。我生活拮据手头紧张的时候,他都会及时寄些钱给我。他怕我难为情,大大咧咧地说,你毕业后,连本带利还我吧。
冬天冷的时候我去了趟他所在的工地,有个工友告诉我,他那次手里没有钱,借了钱给我汇的。他不让说,怕你读书分心。
我和弟弟睡在一张大床上,我抱着他的脚,心里想,这些都是我永远无法忘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