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狗出生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家住洞庭湖畔的湘北平原。
那里坦荡如砥,方圆几十里都没有一座山。春去夏来,田野里到处是绿油油的一片。农民最喜爱的苎麻(村民最倚重的经济作物)一大片一大片连成了绿色的海,微风拂过,叶子依次翻转,如同碧海里泛起了层层白浪,美丽极了。
可是阿狗家的日子一点儿也不美好……
他家在村子里是数得着的穷户子,家里除了人多之外没有什么可以和别人家比的了,光兄弟姐妹就有七、八个,很少有人清楚他排行第几,也很少有人知道他究竟叫什么名字,只知道大家都叫他阿狗。
虽然家里穷,但兄弟姐妹都上过学,只是轮到阿狗上学时,他已经八岁多了。据说那天阿狗高兴得公鸡还没有叫东边的天还没有亮就起床了,等到天刚蒙蒙亮时他等不及吃早饭就向学校跑去。到学校后,校园里静悄悄的,一个人影都没有,只有校园里绿色的苎麻丛中传来一阵猫狗的叫声。这时,连守校的老头都还没有起床。
从那以后村老老少少每天都可以看到背着破黄布书包的阿狗在坑洼不平的泥路上早出晚归。时间长了,他的黄布书包破了几个洞,家里人没空帮他缝补,他就用几块木片来补——这种补法绝对是一种独创——里外各放一块木片堵住破洞,再用铁钉把木片钉牢。看到这个书包,村里的大人都在他身后捂着嘴笑,小孩子们则嬉嬉闹闹地在他身后指指点点……之后,阿狗就背着这个极特别的承载了他关于书的梦想的破书包在学校和家之间来来往往,一年又一年,直到初中毕业前辍学回家。
其实,初中毕业考试阿狗考的很好,不仅成为村子里第一个考上县一中的学生,而且据说他在全县几千名考生中排名前几名呢!可是由于家里穷,出不去学费,更出不起他在县城读书的生活费和住宿费,他只好辍学回家种田了……
1996年仲夏,一场洪水侵袭了我的家乡。那天,人们都在水田里忙着收割早稻,突然村上的高音喇叭里传来了乡干部急促地呼喊:“乡亲们,乡亲们,大垸北堤已决口,洪水很快就会流到我们这儿,请各家各户赶快撤离,赶快转移……”这声音就像一枚重磅炸弹在人们心头炸开了花,人们纷纷放下手中的活往家里狂奔而去。几小时后,村子里的大大小小马路开始人如潮涌,人们纷纷背着、扛着、挑着、抬着贵重的衣物和救命的粮食往高处跑去。
在人群中,我看到了十多年不见的阿狗,他身形瘦高,挑着一对旧木箱随着人们急急地奔跑。不知是肩上的东西太重,还是他的力量太弱,只见他的脚步有些高低不稳,身子也有些东偏西歪。人们在忙乱地向前跑,后面有一个壮实的汉子在超越他时撞了他一下,只听得啪的一声,阿狗重重地倒在地上,两个木箱也在顷刻间散架了,箱子了散落出来的尽是新旧不一、宽宽窄窄、厚厚薄薄的书……阿狗猛地弹起来,用手去把书扒拢来,口中发出一阵声嘶力竭喊叫:“别踩我的书,别踩我的书……”因为影响了大家前行,他身旁传来一连串的责备、埋怨声,其中一个高而尖细的女声很刺耳:“阿狗,你真是有毛病呀!都到了逃命的时候了还带着这些不能吃不能用的废物,读书都读得蠢了,难怪快三十了还打光棍!”
我被眼前的这一幕震撼了,回过神后忙放下包去帮阿狗捡书。我小心翼翼地把它们一本本拾起,轻轻拍去上面的泥土——《泰戈尔诗选》、《鲁迅全集》、《老人与海》、《钢铁是怎样炼成》、《实用蘑菇培育技术》、《农村科技全书》……其中最多的是印有“中国高等教育自学考试用书”字样的书。看着这一本本书,我的心头一怔:这竟是一个高中都没有上的农村青年读的书?!
阿狗一边整理他的书,一边连声说谢谢,我问他:“你在参加自考?”“是啊,刚考完专科,本科也考过了一科。”“你带着这些书跑真不容易呀!”“没有这些书我以后怎么继续考呢?要是让大水把书冲走了,还不如让水先冲走我算了!”我一时语噎,不再出声,默默地帮他把书清理好,把箱子捆扎好,然后和他一起挑着东西往前赶,随后的人流狂袭而来,接着我俩被硬生生地分开了……
八年后的又一个仲夏,我回到了那个阔别已久的洞庭湖畔的小村。被洪水浸泡过后的破败与荒凉早已无影无踪,一排排小洋楼拔地而起,一片片绿茵茵的小苎麻苗在迎风招展,杨柳树梢上的知了在卖力的歌唱。我诧异地问来接我的表弟:“现在不是收苎麻的季节了吗?怎么地里全是几寸长的小苗?”表弟笑笑说:“这都是我们谭总的功劳呀!”“谭总?”我不解地问,“谁是谭总?”“就是你常跟我们说起的那个好读书的‘阿狗’呀!”——原来,洪水退后,阿狗回到村子里,还是天天在手工之后读书,三年前自己钻研出了一种新的良种苎麻育苗法,这种良种麻苗一棵能卖到两毛多,而且销路极好。在他第一年试种净赚了十万元后,他带动全村甚至全乡都把庄稼地变成了这种优质麻苗培育基地。今年,乡里成立了一个麻苗供销公司,大家一致推举阿狗做了总经理。
我不由停下脚步,欣喜地端详着这一片绿油油的小苗,禁不住发出一声赞叹:“阿狗,好样的!”这时,身旁突然响起一个极熟悉的又高又尖细的女声:“你是谁呀?尽然敢管我们谭总叫阿狗,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吧!我们谭总现在是县人大代表,如今人家可是住上洋楼,开上轿车啦!肚里的墨水比城里的知识分子还多,口袋里的钱比城里的老板还多呢!”听着似曾耳闻的“女高音”,我一愣!刚想说点什么,那女声又响起了:“他那年轻漂亮的老婆还是我给他找的呢!他现在可就是我的外甥女婿啰!”
那女声伴着阵阵夸张的笑声远远地飘走了……
我放眼望去,面前又呈现出那片随风起伏的无垠的绿。
我忍不住又一声赞叹:“阿狗——谭总,好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