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八年,我上小学三年级,老师让我们写作文,并叮嘱:要认真,要写好,写漂亮些。
什么是好?什么是漂亮?回家,我把报纸上,书上,父亲用红笔划“杠杠”的词句,都抄到作文本上。因父亲说过,凡是重要的,好的,他都会用红笔,划“杠杠”。比如:
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
大炼钢铁,人人有责!
挖地八尺抓老鼠,苍蝇蚊子一起打!
放支火箭打麻雀,五年之内超英国!
……
末了,我将父亲枕头下,一个小本本,也找出来,将父亲用红笔,正楷写的话,抄到作文本上——
乡下,村村炼钢铁,炼出的多是废渣。
家家砸自己的锅,都去“吃食堂”。地荒了,工厂变相停工,浮夸风盛行……
我把“写”好的作文,交给老师,等待老师表扬。
第二天,我放学回家,见家里有些异常:父亲在会客室,低着头、面朝墙,一个劲吸烟。母亲,神色凝重,站在父亲身旁。
马老师,也在我们家,她手里拿着个作文本。见我进来,一把把我拉到怀里,将作文本,塞给父亲,说:“明明好学、听话,是个好孩子!”说着,从口袋掏出三颗桂圆,放到我的手里。——当年,这在北方,是很难吃到的。
马老师,1959年年底,回到她的老家——南宁。马老师的丈夫,年初被人告发,说他说“大炼钢铁”坏话,接着,就被打成“右派”,押往新疆。一年后,死在伊犁。
2002年,我到南方写生,专程去看望马老师。我买了二斤桂圆,放到她的墓前,默默对她说:老师,是您,教我第一次写作文,教我如何做人,如何写好,人生这篇大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