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乡插队落户的那段时间,劳动艰苦点,累点,生活条件苦点,吃得伙食差点,这都算不了啥,反正当时人还年轻,再苦再累都无所谓,只要能好好休息一下,睡个好觉,第二天体力和精神都会恢复的。最难熬的还是在劳动之余,歇下来的闲暇时间里,没有事情可做。精神上老是空荡荡的,总想能找几本书来看。往脑袋里装点儿东西,总不能在这儿老是无聊地虚度时光。
在罗坝的场镇上,商店里除了《毛泽东选集》和《毛主席语录》以外,没有其他的书籍可卖。在洪雅县城的书店里也是只有《毛泽东选集》和《毛主席语录》,还有一些单行本,另外还有一些《新华字典》。更多的是当时流行的各种版本的革命样板戏剧本。这样的书充斥着整个中国,而人民喜闻乐见的书却不好找。特别是科学文化教育方面的书更是奇缺。稍微好一点的小说,书店里根本没有找不到,就是省市级的图书馆也不会向普通百姓开放。我们这些当知青的,在农村乡下,想要弄到几本好书来看,那就更是难上加难了。
1969年的夏季,正逢三伏天,生产队里没有啥事,我到我们光荣一队附近的友谊一队,在一个我们很熟悉的社员家里做客,无意间,在他家的衣柜脚下,我发现了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旁边的几双旧解放胶鞋底下还压着一本《欧阳海之歌》。
就立刻弯下腰,迫不及待的把这两本书抓在手上,如饥食渴地翻阅着,一边转身征求这位社员:“这两本书,我能不能借回去看?”这位社员脸上露着神秘地微笑,对我大声回答:“好说,好说,就凭你我二人的关系,不要说是借,白送给你也没问题,我家里反正也没有人认字,这两本书,还是我路过罗坝学校,在篮球架底下面捡来的,我本想拿来折小东西哄小娃娃耍的,你要就拿去吧,但你不能大大方方地拿走,我绝不可能白白地便宜了你,你得给我的小娃娃折点小东西,我好拿来哄娃娃。”
我也生害怕他反悔,也想趁热打铁赶紧快点把书拿走,口里连声答应着,立马站起身,顺手从立柜下面扯出一张废报纸,对拆几下撕开,折叠了十来个小燕子、小椅子,小船、小飞机等乱七八糟的东西,胡乱堆在一个八仙桌上,算是交差,连忙把这两本书抓在手,疾步越出这家房门,飞快地跑回到了我的小木屋。打开那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如饥似渴地读起来。
常言道,外财不富家。好景都不长。
一个月以后,我们大队的知青们都到我的小木屋来玩,无意之中发现了两本书,他们立刻疯抢在手上相互传阅,当他们离开以后,这两本书就和我永别,我就再也找不着了,私下里我跟踪暗查了很久,最终的结果就是:书就像长了翅膀,被传得越来越远,据说那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已经被传到其他的公社,这两本书肯定是无法再找回来了。
跟踪追查那两本书下落无望的情况下,在邻近共和五队的一个28中知青的床铺上,我意外发现一个手抄本《一双绣花鞋》,赶紧抓在手上,随意翻阅了几页,立刻被手抄本中充满悬念的惊险故事情节深深地吸引住了。拿在手上实在舍不得丢手,那个知青也舍不得借给我看,我就和他软磨了很久,好话歹话说了好半天,他才勉强同意,只能借给我三天,三天后他必须要收回。而且再三说他自己都还没有看完,三天后他还要接着看。
立刻向他告别,径直跑回生产队,进入我的小木屋,从里面把门一栓,找出一本信签纸,就坐在小桌前,煤油灯下。再摆上一小瓶新墨水,开始工工整整地抄起来。奋战两天两夜,《一双绣花鞋》终于抄写完毕。
第三天一早,我正打算走出房门去,把那本原稿交还给那个知青。信手打开房门,没想到那个知青,他竟然就端端正正地站在我的小木屋门口。我真是服了他了,他肯定是害怕我逃跑了,唯恐我说话不算话,更担心的是怕我把手抄本给传跑了。
所以一大早,他就急忙赶过来堵我的房门,坚决要收回他那个手抄本。说不定他很有可能一直在暗地跟踪我,确定我一直在生产队,要不然咋个会那么准确地在第三天一早,他能在我的房门前准确无误地堵住我。不管咋个说,幸好我挑灯苦战了两天两夜,刚刚抄完,才放下笔,他就赶来了。否则就太可惜了。
在那几天里,这个手抄本被我当成了宝贝,每天都要反复看上几段,只要一有功夫,就拿在手上看。十多天以后,《一双绣花鞋》我终于看完了。随手放在小桌上,到厨房准备做饭吃。
没想到就在此时,光明四队的一个知青偶尔路过我的小木屋前面的一条小路,顺便在我寝室里坐一会儿,在我的小桌前,发现到了这个手抄本《一双绣花鞋》。他大喊了一声,“喂,石头兄弟,这个书,我拿去看啦哈!”话音未落,就听见一串急速奔跑的脚步声由近而远,迅速消失了。
我连忙赶回房间里一看,这下真是彻底完蛋了,那个知青从我的房间里消失了,手抄本《一双绣花鞋》同时也消失了。(这个手抄本《一双绣花鞋》在当时,属于禁书,政府当局严令禁止传阅。据传闻,公社有关专案人员正在调查这件事。)我只得哑巴吃黄连,有苦也说不出口,绝对不敢声张啊。可我也不死心,在暗地里追查了很久,得到的结果就是:这手抄本的确是长了翅膀,更可气的是,你越去追它就飞得越远,反正是肉包子打狗,永远回不来了。
后来我到大队会计家里找他办事,意外地发现他居然有一个大木箱,重得两个人都抬不动。那里面装的全是书。有不少古典文学书籍,什么西游记啦、三国演义等等。真像是一个图书馆啊。我终于发现一个书的海洋。
在我高举右手,紧握拳头,向大队会计郑重其事地做出了向毛主席保证,有借有还的赌咒发誓之后,大队会计才答应每次只能借一本,看完一本之后必须奉还之后,才能打借条再借第二本的方式,借到过几本好书。
在这段时间,我先后读了《牛虻》《青春之歌》《林海雪原》《水浒传》。在山上修水利工地,我躺在篾笆子工棚顶的阁楼里,趴在直不起腰的连天铺上,借着煤油灯光亮,读完了《三国演义》和《说岳全传》。无论怎样艰难困苦,这几本书总算能伴随着我,度过了那个难熬的知青岁月。
1970年10月的一天。我回到成都,在川医医学院附属医院做完理疗后,从川医出来步行回家,途中经过人民南路广场,在新华书店里偶尔发现一个单行本《爆破工手册》,立刻当成宝贝,花了1毛2分钱,马上买下来。后来拿到公社修水利的工地上,联系书上的讲授内容,结合现场实际,急用现学,的确起到了立竿见影的作用。提高了我们现场的功效。深得汪乡长和突击队员伙伴们的赞扬。我从山上离开工地时,这个小单行本就留给那个不打不相识的外号叫军官的朋友,权当是做纪念品了。
我在山上修水利当爆破手,有一次,路过我们公社的丰产六队,在水库大坝的右侧端头,发现一个农村山区里的小学校,所谓小学校,实际上就只有一个老师,在一个四面通风的草席棚子里,给十来个小学生上课。
这位上课的老师,我们都认识,他一见到我,就问道;“能不能给孩子们讲一节课?”我很为难地说:“我从来没有给孩子们讲过课,不知道该讲些什么?”老师思索一下,就说:“你给孩子们讲一堂图画美术课吧!”
我的天哪,你这不是安了心的要是赶鸭子上架,硬逼着我出洋相吗?但又碍于熟人熟事的,实在抹不开情面,只好硬着头皮,信手拿着一个没有盖儿的粉笔盒,走进了这个四面通风的棚子里,站在讲台上,忐忑不安地面对那十来个小学生,生平第一次,在教室里给别人家的孩子们讲课。
我定了定神,右手在粉笔盒里掏出半截粉笔,转过身去,甩了甩手臂,在黑板上先画了个人字形,在人字形的下面填上一笔,变成个小山峰。再画几个大小不一的山峰,山峰半山腰处用粉笔填上两条弧线,构成盘山公路,在公路上填上小小的几个长方体,再涂抹几笔,变成了盘山道上的卡车。我在讲台上一边画着,一面给讲台下的十来个学生们讲着。
他们拿着铅笔,在一张白纸上,模仿着我画的样子,认认真真地一边听,一边画着。从卡车讲到交通工具,由交通工具讲到城市里的交通,再讲到城里的公共交通汽车和电车。还有人行横道线和慢车道……
在课堂上我就这样,一边讲,一边用粉笔在黑板上信手构画着。这些学生从来没有离开过大山。对外面的事物一无所知,我自己都感觉到,因为没有备课,我在课堂上讲的内容是乱七八糟,语句不通,语无伦次的。既没有重点,又缺乏连贯性和逻辑推理。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我自己都说不清我到底讲了些什么,但这些学生们却听得非常认真。看着这十来个小学生,天真无暇的眼睛,忽闪忽闪地望着我。屏住呼吸听我向他们讲述着大山以外那神奇的世界。我的心灵上受到了强烈的震撼。
在农村,我看到很多社员家里,由于缺少文化,写不起字,记不来工分,只好在墙上画杠杠。有用瓦罐里装豆子的办法来记工分,有在墙上结谷草疙瘩记工分的。还有人用在家里的板墙上挂蒜头来记工的,出工一天就在板墙的一根绳子上挂一头蒜。
还有的社员的确没有文化,就连人民币上的字都认不完全。为了确保自己不吃亏,在对方无法付给现金的情况下,宁肯少要一点儿钱,也要把应该赚到的那部分钱,直接折算成粮食,要对方直接支付粮食,用以物换物的办法确保自己物质利益的。用他们的话说,赚来的钱,得来的利,有看得到的东西抓在手上,心头踏实。
这些农村社员大都不识字,对于写在纸面上的契约或合同等文字东西,实在无法理解和想象。集市上,他们在进行耕牛以及买卖房屋和木材等大型物资交流的全过程中,都是口头协议,双方在街上找一个双方都认识某个亲戚做中人,在这个亲戚家,当面谈好,立马兑现。能支付现金的就叫对方现款交易,不能支付现金的,就支付粮食,或者做房屋抵押。对于不能一次支付现金的,就需要写书面契约。如果对方不能按期足额支付欠款,则组织人去把对方抵押的房屋拆散搬回来。(由于在农村文化人欠缺,一般都会找知青帮忙,用毛笔写书面契约。知青过去在学校里很少写过书面契约,在书店里也没有合同文本标准格式,只好完全按照双方当事人的意思抄写三份,三方按手印后各执一份。甲乙双方一旦出现契约一方违约,便到街上找中人,由中人做协调。至于知青嘛,只是负责把字写规矩,不能出现错别字,不搞错标点符号,不承担任何责任。我在街上赶场时经常遇到过被农民请去写合同。写完三份以后,有人来收,还会有人管你吃顿饭,不给钱。)这样的做法不可能大力发展乡村的商品经济。这种思想指导下的物资交流,只能停留在小农经济,自给自足的农村经济。
1970年4月24日,我们都在田间里忙着点谷子,一个社员腰间挂着的半导体收音机,忽然传出一阵来自太空的《东方红》乐曲声。紧接着,一个男高音广播员充满激情地报道说:“中国第一颗人造卫星试验成功”这个消息对于我们知青来说,是一个极大的鼓舞和希望,这就说明,在我们中国,今后要搞建设,还是需要文化科学知识的。
这天中午吃午饭的时候,我们几个知青自动邀约在一起,讨论着我们自己的未来发展,都觉得我们必须要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虽然我们在乡下,抽空时间还是要复习一下文化课。说不定在哪个时候,一旦有机会,万一再遇到考试升学的机会,有文化总比没有文化强。于是当地的洪雅知青,当天晚上赶回了洪雅县城,第二天从家里拿来了他们的课本,我们队上的几个知青,相互传阅者,悄悄地开始复习语文和数理化方面的文化课。
通过一个阶段文化复习,问题就出来了。那两个洪雅知青是初六六级的,我们是初六七级,他们书本上的很多东西我们过去没学过,我们根本看不懂。自己的课本,在文化大革命初期,已经被毁掉了。那时候在罗坝公社还没有中学,特别处在知识越多越反动的思潮中,要找老师请教,非常困难。当时各地书店里根本买不到初中文化课教材。语文课大家凑合着互相还可以探讨,数理化就不同了,原来的数理化底子是啥样就啥样,文化课在复习过程中,不懂得的问题找不到人请教,又怕被别人知道了,更怕被公社某些干部拉去当批斗的典型。没敢再坚持下去,只得半路夭折了。
在当时,我们始终坚信一条,不久的将来,科学文化必将会有用武之地的。这么大的中国,搞社会主义建设,不可能不需要科学文化的。